渡鸦啊……
男人没有回头,他只是将这个名字压在唇齿间翻滚了一遭,而后又悄无声息地吐了出去:这个名字,已经有数千年,不曾有人叫过了,如今再次听闻,竟是恍如隔世。
忘殊又向前走了几步,唤他:“渡鸦……”
“那就这样罢,余下的事,还要你多看顾一二,”他朝白若微微颔首,“如若伯赵氏当真咽不下这口气,那便迎战又如何?”
说着,他身上灵光乍现,却是要原地散去,化为乌有。
下一瞬,他的衣袖被人抓住,搭在他袖子上的法光硬生生阻止了他遁光散去。
措不及防间,映入眼帘的便是故人眉眼。
“渡鸦——”忘殊再一次唤他的名字,目光自他鬓角缠入发冠之中泛有鸦青光泽的发辫上掠过,最后定定落在了那张比之曾经成熟,或者说,是刚毅了许多的脸上,“我来赴约。”
赴一场,迟了七千年的约定。
渡鸦的身形比之过去宽厚了许多,只是脸上的肉却瘦削的紧,愈发显得颧骨轮廓分明。
此时措不及防被她拽了一把,偏过脸来看她,映入她眼底的便是直眉冷目,鼻翼投下不起眼的暗影,嘴唇上薄下厚,微微抿起时却还带着些许少年时的影子。
这一眼,彼此眼底都有几分恍惚,七千年的时间太长,除却本能间的熟稔之外,却是连对方的容貌,都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渐模糊了。
渡鸦自她手中牵回自己的衣袖,朝忘殊微一颔首:“姑娘认错人了,我并非渡鸦。”
“……是么,”忘殊缓缓放手,看他垂眸整理自己的衣袖,只心底隐约有些发沉,“那你如今又唤什么名字?”
渡鸦朝她微微一笑:“渡妄。”
他微微错眼,纠正了忘殊话里的歧义:“并非是我如今又唤作什么名字,是我自生来,便只有这一个名字。”
“忘……渡忘,”忘殊将这两个字掰开了,细细咀嚼着,只一双眼睛盯着他不放,“哪个忘?”
他沉默一瞬,对上忘殊双眸,声音清浅兔子却又格外清晰:“妄,破妄之妄,狂妄之妄。”
“这名字,倒是有几分西方教的味道……”忘殊道,“汝能割爱,即可破妄;汝能破妄,即是反真,直入菩提之路。”
“渡妄,是个好名字。”
“可惜,若当真这般容易得证大菩提……那这世间怕是早已真佛遍地。”忘殊看着他,半晌,轻轻笑了起来:“不破不立,不净不垢,渡妄渡妄……一个渡字,注定了你破不了这妄。”
“噬魂销骨地,泥融菩萨心……”忘殊似有若无的冷笑,“这么多年,你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后退两步,慢慢拉开了距离,最后拂袖而去。
背后,渡鸦看她下了城墙,身影渐渐融入尸鬼精怪之中,消失不见。
白若不知何时立在渡鸦身后,顺着他的目光落下,却只有一片渐渐散去的熙攘。
他嘶了一声:“你们这事,我有点看不懂了。”
渡鸦抬眼,侧目看他,眸底还带着些许冷:“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掺和。”
白若笑他:“这会儿你又不是渡妄,是渡鸦了么?”
渡鸦沉默半晌,嗤笑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靠在城墙上:“妄之一字,破不了的是妄,收束不住的是妄……执迷不悟的,还是妄。”
“可惜,我的妄念太多……不止一个。”
顿了顿,他又道:“也不差这一个……”
槐城的雨终于停了,数日的灵雨将整个槐城冲洗干净之余,却也给槐城带了不少生机。
忘殊不知从何处去寻摸来了一杆幡子,上面以云篆书就了一个“巫”字,形如高瓶,色泽艳丽,而后她便将这幡子挂在了门前,细细打量着。
句龙牵着孟女在一旁旁观:“你这幡子,可有好些年不曾见过了。”
“毕竟人走茶凉,世态变迁,”忘殊捻了把幡子的材质,“如今颜华已成过去,连带着这云缎的制法也一道失传……如今把这幡子打出来,也不知这世上还能有几人识得。”
“倒也不是没人识得,毕竟巫道一途,还是有人学的,”句龙道,“当初你游走大荒之时,也不少有些不入流的小氏族供奉于你,着了孩童跟在你身边侍奉,学了些手段回去。”
句龙想了想:“后来嘛,便分了流,有善草木之道的,有善卜算卦象的,还有善祭祀天地的,嗯,还有研究一些巫诅反噬之道的……到现在衍生出来的一些巫,会的也都是五花八门。”
忘殊笑了笑,唤了孟女上前,指点着她跪下。
孟女老实照做,撩了衣摆跪地,于巫幡前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规规矩矩,一拜一叩,最后跪立于忘殊身前听训。
“巫者,异端之始也,非神,非妖,亦非魔。”
“众生凡入此道者,当知得情忘情——忘情而至公,不为欲所动。
“……凡遇事所见,上通神,下彻魂,不轻沾因果,不轻入世尘。”
忘殊的手轻轻搭于孟女额前,一双眼静静的看着她:
“孟女,你娘将你托付与我,不愿你再沾染世间疾苦。”
“但这世间万物终有劫数,终有一日,都得应了自己的劫。”
“我若带你避世而居,那待有朝一日你应了自己的劫数时,昔日所避过的劫难,终将反噬于自身。所以这世间苦难,你可以不经历,但不能不知道。”
孟女乖巧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孟女,日后,我不求你祈风祀雨,护国安民,只愿你走遍大荒,他日应了自己的劫数时,能坚守己心,勿要为祸世间。”
“这一点,可能做到?”
孟女再次点了点头:“姐姐,我能做到的!”
闻言,忘殊于她头上缓缓一点,朝孟女摇头:“日后莫要再叫姐姐,该唤我师父了。”
一时间,孟女惊喜的眼睛都亮了,清亮的童声于门前乍然响起:“师父!”
一旁的句龙看着这一幕,啧啧两声也跟着摇了头:“我说,忘殊,你是真打算就这么呆在槐城不走了啊?”
“我既已传下道统,自该是寻一处安稳之地教导孟女修行,无论是巫道、世情亦或是术法,这里现成的地方,何必再多添麻烦?”
句龙摩挲着手中骨扇上的纹刻棱角,冷不丁出声问她:“渡鸦的尸骸如今身在何处?”
忘殊斜了他一眼,知晓他是猜到了些什么,拍了拍孟女的肩示意她去做今日的功课,将人支开了去方才道:“若我猜得不错,应该埋在那株大槐之下。”
句龙悚然而惊,也顾不上问她到底是怎么得来这么个消息的:“不是,你这不会是打算留下,慢慢掘了人槐城将军的根……把渡鸦的尸骸给挖出来吧?”
忘殊微微眯了眼睛,看向那株遮天蔽日的槐树,冷笑道:“倒也未尝不可……”
停了停,待胸中郁气平复些许,她才将先前见过渡鸦之事说与句龙听。
句龙嘶了一声,沉吟半晌,给出的结论却是与忘殊所想一般无二:“西方教的秃驴,一定在这做过什么。我与渡鸦交情不深,只能算得上是相识……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信西方教的那一套?”
“早前我于槐城之外,不落山之上捡到孟女之前,便有秃驴跟她说,她与西方教有缘,又与我有仙缘,”忘殊轻声道,“我倒要看看,他们于槐城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正说着,便有推车停在门前,推车的是个少年人,车上推着的却是一个拦腰截断的尸鬼。
那尸鬼皮若青铜,赤目红瞳,指爪之上乌黑一片,肚腹之间只差腰侧薄薄一层皮肉连在一处,勉强将两节身躯拼凑出个人形,此时龇牙咧嘴趴伏在板车之上,肚腹之间青绿色的尸血不住往下淌。
少年惊慌失措,见着忘殊语无伦次:“我、我听闻提司官说,这里有大巫,可助我叔祖活命,还、还望大巫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