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惊起千层浪,广场上诸仙震动,眼光纷飞,缧绁之中,烛照遗民中也有几个认出尹玗,隐隐骚动。气氛似冷实灼,心弦俱张。
大公主焦急道:“姑姑作甚,还不回来!” 嗓音柔柔怯怯,无尽茫然。
尹玗回望,苦笑摇首:“公主,天下之大,却早无仆归处!仆虽怯懦欲苟活,又怎能真的万事不顾诸情不理。此去无怨,请公主勿念勿伤。”
回头仍叩曰:“陛下,魔界虽没,几脉骨血却已尽在此处,戮之不祥。陛下向有好生之德,仆祈降天恩,赦其死罪改以苦役替之。”
高台上还没动静,阶下黄衫常侍先斥道:“放肆,搅扰祭天大典,尔可知何罪!”
尹玗不应,声愈切:“祈陛下开恩,饶其性命,仆愿同罪。”
天帝终开口道:“朕曾降旨禁魔界一称,念在你照顾公主有功,其罪可免。便是冲撞祭典,难得你自新而不忘旧,言虽有愆,其情可悯,朕亦不加罪。退下罢,顾着些公主颜面。”
轻言细语间,恩威并施,直讲得公主心悦、众仙诚服,却一句不提尹玗所请。尹玗面色愈白,咬牙再叩求:“便是别个不能饶恕,烛照……”
天后却已看不下去,蹙眉道:“金甲武士安在,执她下去,莫使扰乱祭典!”
守卫应声出列,大步行来。尹玗又气又急,不知从众仙间又听到甚话,双目火烧,跳起拔刀大喝:“谁敢上前!”
气恼间几分柔婉登时不见,又露出昔日倔丫头模样,瞪着高台怒吼:“烛照遗民向少恶行,且未参与玉山逆案,何至于死!其国于陛下有活命之恩,于娘娘有故土之谊,二圣都忘了不成?” 她孤立于众仙,那清薄的背影、受尽委屈的形容刺得我目中一热。
她自己不觉,又觑着群仙冷笑:“我劝诸位行事且留馀地,魔界昔年煊赫比之仙界如何,今日魔界败得,他日仙界便败不得?而今诸位既胜,领功授勋何不心足,何必非要赶尽杀绝!明朝祸至,可不怕自己转眼也立此阶下?”
众仙闻言色变,指玗大骂。武士不敢怠慢,上来挥刃便斩,尹玗横刀一拦,“铛铛”数声却全击在冰上。
定睛一看,尹玗身前凭空竟冒出一堵冰壁,清薄剔透似有还无,几刃劈过却连道痕迹也没留下。广场外同时传来零星掌声,万目齐瞩,却是一少女悠悠然踱出,口道:“此言至理,诸位合该听她一劝!”
我已变回旧年模样,口角含笑,眉梢上却是凛凛严霜。四周守卫在业力威压下动作不得,眼睁睁看着我向广场行去。
众仙诧异,容色戒备。妖鬼却皆认得我,不知怎么挣开了口中禁制,“忘川圣君”,“侍君”,“朝浦仙君” 嚷个不停。我察觉一处目光格外灼热,眼尾扫去,竟是重琏。他不复方才意懒情疏,目中惊喜几乎要溢了出来,我心头乍暖,面上寒霜亦淡了些。
我对着魔界遗民颔首作礼,随手一划,缧绁枷锁便落了一地。重琏这才似听清妖鬼口中呼唤,神情骤变,我也在尹玗身侧止步,盯着天帝道:“息微兄,许久不见。”
黄衫侍高呼护驾,我自顾一笑:“不对,你已经改名作甚,是了,太昊!” 太昊,他也配。
天帝闻言,俊面上青红交错,随手止住黄衫侍不语。尹玗却是又惊又喜,又忧又急,一把扯住我衣袖还没开口,齐听得天后失声道:“你,你怎么!” 其声惶惶,几近战栗。
我冷哼一声:“还活着麽。天后莫急,话须一句句说,账得一笔笔算,待我先与息微叙过旧,再来与你新相识。” 既然她非嘉和,自然她识我我不识她。
目注息微:“我与尹玗一般,也想问一句,烛照于陛下有活命之恩,陛下为何如此决绝。”
息微不敢对视,默然良久,忽而长嘘一气。再抬首时,目中露出几许喜意,旧友重逢般坦坦一笑:“朝浦,我便知你必来寻我。” 其形其声恰如当年,分毫未改,我心头一恸,继而愈怒,他怎么敢!
他不待再问,自言:“琰烑公救命之恩朕固不敢忘,然此事牵黎庶涉法理,朕不敢以私废公。”
“不敢以私废公?若论公,我家君上持公扶厄,有目共睹,他违何公义,使你以怨报德?你可莫提师命,欺我不知那弑魔丹到底为谁所留。”
息微微微一惊:“你见过白曜?不错,伤公并非师命,公也素无恶行。然公无罪,业力其罪,公不死,则魔界长昌天道废弛,无止无休。损一命而益苍生,便是我行事之由。”
我气得险些背过气去,言辞如此顺畅,恐怕他常以此自愚。“果真?那今日‘尸魔’是何物,不出十万年鬼魔气候又成,你待怎的?哦,我忘了,到时你早已驾鹤,不须多此一虑。公心?哼,野心罢了!”
“据比并非神身,且灵体有异,无法修行进益。邪阵一失,无仙不可杀之,又何须弑魔丹?不出万载,我定会毁其阵,诛其灵。”
这却是初闻,不过我一怔之下冷笑:“他便坐而待亡?金母起事,暗中是谁相助,我知,你便不知?倘若三界战乱频频,你有何心力寻他?待其阵成,谁又有能为杀他?”
息微凝眉摇首:“是非功过自有后世史笔,我有愧,有耻,然不悔。”这便是不欲与我再作口舌之争。
我也说够了废话,平平问道:“你,是如何害他的?”
息微闻言目光一动,并无复言。我身坠冰窟,再问:“你究竟使谁下毒,丹投在何处?” 息微一叹,终于道:“朝浦,何必追问。”
我怒极,站立不住,口齿战战:“息微,你——” 惊恨交加下,竟生出一股暴虐贯穿百骸,目中顿时杀意如狂!
掌心紧握琼螺,任天如晦,云翻雾涌,顷刻漫天地,须臾蔽楼台。
天后急喝雷公电母护驾。但见雷电蛇行,霹雳破空,当面而来。
我信手挥去,一道白浪与雷电对撞,卷着护驾的天兵倒飞而出。众仙俱擎法器相助,却拨不开浓雾,亦架不住惊涛,呼喊声起伏盈耳,“救命!” “业力!” “神威!” “莫非,莫非水神!”
我越性露出法相,刹那间,祥光彻河汉,风雨灌乾坤。九天在水雾中宛如混沌,混沌中倾阳台却光亮起来,玉阶瑞霭突现,放出水色霞光,直延至我足前。
这台果然有些意思。我随光行来,神光所及,精灵之属应风披靡,瑟瑟匍匐。忽一行越众而出,却是紫微大帝强压畏惧,率四象宫拦在路中。
我双眸流冰:“你见上神,为何不拜。”
紫微拧眉:“南泽一战,尊驾先为妖族出战,后化身结界以护魔界,可是?” “确有此事。”
“尊驾既心向邪魔,便不配再受众仙跪拜。”
我浅笑,升在半空,俯视傲然:“此祭难道并非祭天?神族乃天地纯力之具象,你既拜得天便拜得我!”
说话间业力更盛,诸仙只觉身负山海之压,惊惧非常。我见之一醒,仙界也早非当初的仙界。昔年三万之数便敢伐异界,兵不畏死,将必善战。而今未战已怯,血勇不在,怪道久久取不下一个玉山。
再见那灵气浅的一见自己咳血,畏缩着要退,心中邪火再压抑不住,不由冒出一句:“该死!该死!” 暴怒中,怨恨彻骨,只要玉石同焚!
我俯眺一地白浪,竟恍惚又回到雍水之上。我于此情此景悔之无极,这回终再不理耳畔呼唤,亦再无分毫犹疑,指诀如风,那场未曾落下的“天雨”终于飘飖而降。
朦胧中只见一影冲天而起,快如离弦之箭。手拈一物望空抛去,似乎汤谷火种。璀璨烈焰一遇天雨便蒸腾出滚滚白雾,那火光在雾中飘摇一阵兀自灭了。
他见不奏效,又执一银鞭,掐诀念咒妄图将雨挡回。那鞭好似女川遗物,上泓缠在袖间那柄。雨如有觉,去势稍缓,但不改其道,并不听令。
他急得一把扯下华服,露出煌煌金甲,化成庞然巨龙,以身相迎。那甲竟可随形就体,在龙鳞上密铺了一层金辉,依稀金母玉府之藏。
只是这天雨泯灭万物,他一触,半空便泼起血雨来。一蓬蓬混着碎肉、金水的血滴淋了众仙满头满脸。
混乱之中,又一道白练逆着血雨向我扑来。我双目血红,一排冰锥连暴射而出。才出手便觉不对,那白练竟是一匹夫诸!一时心魂俱丧,惊声呼叫。
幸好定睛再看,那夫诸却只是水气所凝,瑞雪还在下面朝我呼喊,目光焦急。
他与我一同看过女川手札,自知这一式之威,又见我神情恍惚,故而出手示警。我吃这一吓,倏然回神,在天雨将将落在众仙身上之时,吹响琼螺,将雨俱收在螺中。
来回眺望,除了跌落广场血肉模糊的巨龙,和一鬼君抢了一天兵挡在头上遮雨,奔逃中双双丧命外,余者并无损伤。
我心下悚然,竟不知方才弥天杀意从何而来。那龙转瞬化回神形,依稀却是息微。天后早扑过去,惊叫着拥他入怀。
我抢上一步,急道:“你不能死,你还没说那丹你投于何处!”
息微一叹:“朝浦,莫再问了,往昔种种,过皆在我一身。虽我不悔,然忘恩是真,负义亦是真,一万三千载,终是我偏得。只是能否请神上放过,放过吾妇,她并不知情。” 我望着天后狰狞目光心中诧异,他难道竟不知她诱我去风雷渊一事?
心头滋味难辨,长叹一声仰目望天。他又抬眼去望天后,目中似有千言万语,神光却已渐渐散了。
息微身中“天雨断魂”,尸首在天后怀中化为一滩蜿蜒血水。我报得君上大仇,心中却孰无欣喜,不忍看其死状,才回首,只见重琏赤红着双目东倒西歪走了过来,不远处的大公主却早骇得昏死过去。
我瞧着他,身后木塑般的天后却突然动了,白光一闪,惊鸿无影。我间不容发地一格,只听砰然巨响,凝起的冰壁竟被生生震碎。
白光疾至,我侧身避过,扬袖倒卷,原样飞掷了回去。白光眨眼间直穿过嘉和胸腹不停,连她身后广场玉阶都撞出两道深壑。
再看,却只是两片剔透薄刃,不着血色,恍如无物。不知谁惊呼一声:“比翼炁刃!”
重琏本来寻父亲遗骸,惊变中,正接住重伤的天后,神情恍惚,摸出随身灵药抖手往她身上敷去。
天后胸腹漫血,眼见不活,却按住重琏,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盯着我一字一顿道:“当日你我初见,我便该杀了你。”
我道:“正要请教尊驾名讳!” 谁知她紧接着又道:“不可,你后来还救了他,那这岂非天意?” 我只得愣住。
天后一笑:“你知我是谁?” 我蹙眉摇首,心下惕惕。
“不想今生还有揭破此秘密之时,亦想不到与你还有再见之期。”朱颜一笑:“妹妹,可还愿为我牵马坠蹬?” 我脑子里“嗡”一声,朱朱,怎么可能!!
她声音居然还十分平稳:“就算此时不讲,一会现出真身也瞒不住。那些年我情伤难愈,四处走动,出门识得你,回乡遇见了他。那时他奉命易灵,来福寿刺探,被我狠狠戏耍了一番,险些丧命。不久福寿国破,我欲投新主,跑去了西邙山。不久知觉不妥,仗着艺高深夜出逃。谁知山中结界好生厉害,我竟不能破。耳听后面追兵渐近,本已闭目待死,不知他哪里钻出来,竟用自己令牌放我出了山。我向来恩怨分明,既知他心思,便守在西邙山外,直至他出山办差,月夜相会,极尽绸缪。而后我投奔嬿婉,他仍在西邙,本以为此事已了,谁知又在海陆偶遇。此后我们便不时约游小聚,于我,那短短十数载却是此生至乐。再后来,他毒杀鬼魔失败,亏你与琰烑公相救。”
血已将灿如云霞的罗裙洇湿大半,但她口中话语依然不停。
“许多年后,我们本欲归隐,却觉有目于暗处窥视,便设一局,与息微联手将之除去,不料竟是无忌仙君。息微一见尸身便知闯下大祸,成日里坐立难宁。说来也巧,恰他师傅灵宝老道勘破天机,作出两丸弑魔丹,临去前将丹传予。我便动起主意。果然无忌仙君一去不回,琰烑公大索三界,寻到尸骸,哀不能起竟罢了那年冬祭。而后一路追查,越迫越近,我寝食难安,只能隐迹嬿婉,时时留意烛照来使。终有一日,我收到琰烑公传给嬿娘的一封书信,要她清理门户。” 朱朱笑着点了点自己。
“这位使者自然再也递不出消息,但既然他能来,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琰烑公亲至。我受够了这些魔君,终挑唆着他毒杀二魔。琰烑公之死,你要怪就怪我罢。”
我听得瞠目结舌,但一闻君上也顾不得其他,追问:“你可知息微如何下毒?” 朱朱目光与我一触即分:“那时我身在嬿婉,并不知具体。”
我忽然福至心灵:“是你杀了嬿娘。”
朱朱颔首:“她痴蛮昏聩,可厌已极。若说我们唯一算漏的,便是你与你那忘川结界。哦,还有嘉和那白痴。”
我才想起来:“你道息微倾慕你,为何他却娶嘉和为妇,目下嘉和何在?”
写的这个累,感觉改了六七遍,很多细节推推敲敲,然后篇幅就越来越肥。
下章卷末,估计更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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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乾纲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