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母并不停顿:“息微也是那时潜入福寿,谁知不过三五年便遭识破逃了回来。不久贪、妄国破,遗民四散,因去往不死国之仙灵皆一去不回,他又自请冒充福寿遗民前往一探。这回却叫他去着了,探出那西邙魔窟,兢兢潜伏数十载,终得派些商贾事,后趁着至海陆办差之机,暗中报信。三天闻讯骇然,五帝一面命他继续潜藏不死国中,一面密议除魔。灵宝道君遂集百毒制成一丹,交予息微毒杀鬼魔。岂料鬼魔服后只是怨力大乱,并未神消,反险些害了息微性命。亏得琰烑公亦查出逆天邪阵,亲登西邙,纵火焚山,顺手救了他一命。息微在烛照一二年方醒,待回到岱舆,灵宝道君自然愧疚非常,下赐百种金丹十方灵药,强复他一身修为。且自此而后,待他一如药王,传授毕生所学,欲付后继。”
金母说得性起,我听得入迷,不妨梨山老母却蹙眉:“这些旧事又与吾子何干?”
“侄女旧事重提只为一释五帝除魔之心向在几个天魔和鬼魔身上,于琰烑公维护之恩却大多感激。何况昔年灵宝道君孤诣百载,终悟除魔之法,亲赴万神冢以金幢引玄雷,命易两丸弑魔之丹时,亦曾明言此丹当可取鬼魔、嬿娘之命,千万珍重。而他方才驾鹤,息微便用此丹加害了嬿娘与琰烑公。虽依他之言,鬼魔无踪且失邪阵,已不足惧,但琰烑公不去,魔界却必将永延。昔年个个称道,仙圣赞叹,但您此刻看看,鬼魔休养万年,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他杀琰烑公而放鬼魔,立心可公?若非他引两界交战,烛照妖鬼怎会杀上青帝府——”
梨山老母抬手厉声道:“不必再言!” 缓了缓,才道:“便如此,他亦并非有心要害堽儿。”
金母怒容忽现,眉间厉色再压不住:“他无心?他无心为何拉拢嘉和,散布青帝暗害琰烑公之流言,颠倒是非,引祸东府?他无心为何在青帝死后方昭告天下,二魔乃为灵宝道君渡魔丹所害,而毒杀二魔者正是他息微?他无心便能从小小青帝府旁支弟子登上天帝大位?!”
梨山老母蹙眉道:“你说嘉和与息微早有勾结,但当年息微坚拒帝位,婚后帝后失和——”
“那是戏,哄尽天下仙妖!瞧瞧帝后今日如胶似漆之情态,侄女恨不得一刀劈死当年举他为帝的自己!”
梨山老母乐了,道:“若是你要劈死当年举他为帝的仙家,老妇也走不脱。事到如今,吾只想再问一句,吾是瞧了演真镜赶来,但镜中妖鬼之言只溯至紫玉与姼,万一是二妖自为,与嘉和无干……”
金母不言语了,只拿眼去瞧梨山老母,梨山老母也接不下去,自己摇首道:“吾亦不信,因此方万里而来。”
我听得木立当场,心神俱飞,一晌回过神来,胸臆痛得险些炸开,君上之死竟非天界授意,全是息微一意为之。再一想西邙山上息微因何获救,又如何与君上相识,恨不得也拿一刀来将自己劈死。
且无怪乎金母、梨山老母深信嘉和涉黄帝事,金母手中竟有演真镜。
此镜也是一方秘宝,其主已不可考,大抵于北牧之战殒身,此镜辗转万载,流落于贪魔玉府。许为万神冢业力所侵,据闻镜中其时已有二灵,一灵性恶,摄魂噬魄,一灵性善,不肯伤害纯良。
而众生性情难辨,镜灵只以镜前言语断之。若吐真言,镜中只留其影,若吐诳言,便留其命。贪魔殒后此镜不知所踪,不想竟到了金母手上。此镜存世十数万载,所照之生灵亿万,在其对面,孰真孰假无所遁形,镜中留影无数,留命亦无数。若是数妖鬼俱在演真镜前证言,那便再无可疑!
殿中又静了下来,半晌,梨山老母道:“罢了,既如此,老妇便安心在玉山上住下,再不能容你被欺负了去。”
金母起身一礼:“阿母厚意,曜儿永铭于心。”
梨山老母摆手道:“老妇能活几日,自然万事随心,倒是你,堽儿已去了万余年,你也当……”
不待老母言毕,金母已浅笑截口道:“嗐,曜儿省得,只是近日又哪有心思理论,阿母也莫难为侄女。”
老母一叹,半晌,又想起白日一战来,欷歔道:“今日倒险,若真武再拖上一二时辰,许便被孟章、重琏闯入府中破了金天阵,到时天兵天将尽入,山也能夷平了。”
金母却撇嘴道:“息微托大,并不亲至,真武不过听命行事,又怎肯效死,他眼见我率玉山精锐尽数埋伏在右军途中,自然心疑胆寒,能苦战一时已在意料之外了。”
我闻言愈发钦佩,度心揣意到如斯地步,闻之止矣!
金母放下茶钟还待分说,忽然足音沓沓,顷刻奔至门外。门前隐隐传来钿儿、钰儿低斥声,金母眉峰一蹙,扬声叫进。
顿时,慌慌张张滚进两个兵卒,叩首如捣蒜哭道:“娘娘,有贼混了进来,乱走惊了阵,值守的一班弟兄拦也不住,被他钻入土中。”
金母急问:“来者几何?” 听说只来了一个,定了定神,双目眯起叱道:“还要遮掩,必是尔等上山疏失,混入贼子也不自知,传令狡兵追击。传令青鸟、腾蛇速速核验夜归兵将,若再走漏了一个,叫他们提头来见!”
兵卒苦着脸欲去,金母又问:“可看清了那贼真身?”
兵卒犹豫道:“夜里瞧不大清楚,但徐行之时确然状如青鸟,故此我等先时还当是青鸟旁系,谁知他兀自惊阵,动作时翎毛倒泛出一层金红。”
金母摆手道:“罢了,尔等去罢。”微一沉吟,回身对着老母向天一指,低声道:“十之**那里已得了‘回天术’,今后门户更要着紧。只是此术邪异,想来流传不广,今夜来的只怕是咱们金尊玉贵的小殿下。”
老母道:“他既已逃了,怎会回来寻死?” 金母目中寒意一闪而过:“新出之犊,不知畏虎,待我料理了他,再来陪阿母叙话。” 起身辞老母而去。
我听闻那兵卒言“羽泛金红”时,亦猜出许是重琏。心中正恨息微,且怒且喜道,这是何地,你也敢来,便叫你横死金母刀下,看那时息微痛也不痛!
金母冷笑出门,我不觉尾随在后。遥见火光一点,语声嘈嘈,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忽然又想起他这条命是我如何从众妖手中救出的了。
金母方一立定,地下便蹿上来二狡灵。手中倒提的刀上似有星星血迹,一出土便倏然暴出一团火光。顷刻燃尽只余焦黑点点,将狡灵唬了一跳,却还不忘禀报:“贼往极深处去了,如何处置,请娘娘示下。”
金母面目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露齿笑道:“见之立毙,首功者厚赏!”
众兵哄然入土,钿儿机灵,从旁笑道:“恭喜娘娘,凤羽宝衣,凤翎吉冠可是希世之物。”
金母大喜,抚掌而笑。我在一旁飘来荡去,头中万绪,心上焦急。按说三月之期将至,我已探得登天之法,理应回谷等候瑞雪,之后便要杀上天宫,以息微之血祭奠君上,重琏死在玉山,于我有益无害,应当欢喜。
但忘川之畔、东海渊下、蜀中雨夜、风雷渊前,重琏之喜之怒,之惧之忧却在眼前,反反复复,如催如促。
喊杀声嗡然如沸,灯火熏染得满目猩红,我再按捺不得,徒然一叹,咬牙冲了下去。心道,便去瞧瞧他要作什么也好。却不知,方寸乱矣!
我于遁地之术知之甚少,入了地便现出形来。幸而此刻众皆蓄力,灵力荟聚,重琏火灵渐可分辨。我手掐土遁诀摇晃而下,一路坠伏水,撞玉脉,好不狼狈,那火灵却为走避追击,时远时近,方位不定。
我正咬牙苦追,忽觉那火灵转到我身侧不远,忙埋头一冲与之撞在一处。不及开口,肋下一凉已被穿了一洞。我一声闷哼,低吼道:“殿下,是我,阿朝!”
重琏慌忙拔剑,惊问:“你怎会在此!翊尘不是……,” 声音陡然一冷,“你果然是玉山细作,好,好,好,娘子委实高明!” 闻声竟似已气得浑身乱战。
我扯着他上行,口道:“殿下想到哪里去了,我并非甚细作,亦是寻隙混入此地。此地不可久留,殿下且随我离开!” 岂料那木头却动也不动,鼻腔里逼出一声冷哼,挥袖将我甩开,自己复向下行去。
我气得顿足,真是一心寻死。想要转身径去,手足却不听使唤,冲到他身旁低喝:“此处玉山,金母便在头上,你来寻什么死!”
他回身猛力一搡,大吼:“滚开,还要骗我!”
我不防备,被他推得跌出老远,“砰”地撞上一条玉脉,顿时痛呼出声。重琏循声急回,拉起我便跑,边行边颤声道:“为何兵器所伤,伤到哪里,可有大碍。”
我知他误会我为追兵所伤,也不戳破,腕上从他握处酥酥麻麻,半晌才道:“不妨,我,我并无大碍。”
重琏却自己察觉了,又丢开手,冷言命我且去,自己反身潜地,疾如星火。
我忙一把拽住他肩膊,他语声中生出几许恼意:“你又追来作甚,土下有异,速速离去。”
我道:“你要往何处去?” “与你无关!” “我好心救你,你为何却要害我性命。”
重琏大奇:“我几时害过你?” 我道:“我不善土系术法,却被你拉到如此深处。此时上有玉山府兵,下有土中异物,叫我如何能活,还不是你害我?”
重琏似乎从未见过如此胡搅蛮缠之辈,叹而又叹。
忽口中“嘶”一声,出手如电,也不知从他左臂拽下什么,反手狠掼在土里。只听“吱”地一响,仿若活物遁走。
他顿时也不叹了,拉过我护在身侧,口道:“罢罢罢,是你执意要去,死了也怪不得吾。” 身形却稳稳挡在我身前,一同向地下更深处潜去。
心是渐渐乱的,却是忽然被自己所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方寸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