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玉山,由营房眺望如同沉眠的巨兽,我悄然潜出,西行不久便至山足。
众仙皆知重琏从南府讨要我来是为引路一事,日后入山总不好一概不知,于是趁夜先来探一探虚实。
正要入山,一片金光影影绰绰地挡在面前。那光幕如纱如雾,一触即散,情知便是那令天界束手的金天阵。
穿过光幕,玉山便显露了出来。我一面往山上飘去,一面隐约觉得古怪。数月前我曾登过此山,当时正值白昼,玉山上流金匝地,瑞兽逐舞,仙乐飘飖中无尽道机之仙府气象尚还记忆宛然,目下怎如此寂然。
确实,也太静了些。除了一阵夜风带起的草木呜咽,仿若别无声响。我侧耳凝听,终于从岩穴、树稍、土壤中听出无数浅浅喘息,今夜遍山鸟兽虫蛇居然全缩回洞中,无一敢出。
我登时一阵犹疑,怕有甚了不得之物蛰伏左近。轻云蔽月,夜雾仿佛更浓了,风一紧,飒然如鬼哭。
忽然,山上传来一行脱兔般的足音,枯枝摧折的噼啪声在夜里分外真切。
这声音却不及其后足音迅捷,片刻间,两处足音合在一处,只听得足音纷沓里,扑地翻滚声,凄惶厉呼声,与数声犬吠连成一片。
我忙团身而上,一飘数里,就见数只獒犬大小的豹文兽满目凶光,正在围猎。群兽头生牛角,身形似狼非狼,壮硕异常。此兽名狡,世居西荒,乃西王母之臣。中间的猎物却是个倒伏的仙君,被一狡扑在身下,张口欲噬。
那仙君惨呼一声,闭目待死间,“嗖嗖”数响,几支骨箭从山下破空而来。群狡受惊伏地,远林中猛地冲上来十数个仙君,皆使骨玉法器,一阵风般抢了那仙君便往山外冲去。
狡兽不甘,直追到山下,但仙君势众,狡兽并未讨到便宜,逡巡了一阵,仍旧回了山上。
我被这一扰,失了探山之兴,搭眼望了望山势小径,径自回帐安置不提。
隔日,北天卫府下降,同日午后,太阳神君领大明宫众前来,真武神君率营中众仙灵伏拜相迎。又数日,诸仙府陆续到来。
如今,玄色帅帐内外皆密密层层,我再凑不上前去,只好仍寻小仙灵闲话,打听新到了哪些仙府。一问,几乎火系仙门毕至,暗暗咋舌,息微一怒竟是要焚尽玉山。
心中不由揣度起如今战局来。紫微往日举动意在试探,已探明金母在天、在地布置,但土下的情形还未探明自己便着了道。天帝此时大举出兵,为时稍早。
不过六万天兵,当年征讨魔界也未有此数,区区一个玉山,看来息微是打算以力破巧了。
然领军之仙为何选了年迈的太阳神君?太阳神君寿高,与梨山老母仿佛,平日里只在自家宫中品茗对弈,轻易不出宫门,更别说出战。
忽然福至心灵,仙界竟无火仙可用!
火系第一战将朱雀宫主陵光神君,已于数千年前失踪,朱雀、白虎二宫昴日星君等一班火系大将亦惨死西荒,竟只有从不出宫的太阳神君仍勉强可担帅任。这一切是偶然,还是金母早在处心积虑地剪除火系仙君?她此番刻意挑衅,是否自有筹谋。
黄昏,翊尘从帅帐出来,我难忍好奇,又去缠问。事关军机,本以为他死不肯露,不曾想磨了一会,他竟开了口。只言片语间,不由我不心惊。
原来紫微大帝一早试出赤霄剑可暂破金天阵,近日真武神君又谋得了玉山舆图。此刻天军毕至,天帝有令,明日便要直入玉山,生擒白曜。
又扔给我一副绛红甲胄,说是朱雀宫之物,比南府的要强。
我不接这话,只问:“大军分几路入山?”
翊尘蹙眉:“三路,中军以太阳神君为帅,率三卫府与大明宫众,便由此处入山。左军由孟章神君与殿下统领,青龙、朱雀二宫与一卫府合兵一处,自山阳而入。右军由真武神君领玄武宫及驰援仙门众自山阴而入。三路并举,共取玉山。”
我将此部署颠来倒去想了几个来回,不由叹服,每一路皆有火系仙灵焚虫驱魅,每一路又皆有能士、宝器可与玉山精锐交锋,玉山竟似全无胜理。
两下筹谋,如针锋相投,我心中激昂,业力涌动下一夜也未睡实。半梦半醒间,帐外好像有些轻微响动,我不肯受扰,将头蒙起,加意睡去。
翌日朝食过,翊尘便来寻我,叫我切莫乱走,且随他在常侍之列。
孟章神君随即整军,大军奔赴山阳,重琏这一干常侍也在军中,他却不见了踪影。行军之时,战鼓隆隆,旌旗烈烈。我忽生预感,今日玉山便如望衍礼之古皋,我必也将毕生难忘。
片刻,鼓声陡然一止,大军肃立,原来山阳已至,金天阵不远。
等不多久,远处亦有鼓声传来,听那鼓声,竟似已在山中。未几,空中刮起一阵烈风,我仰头一看,一头火凤凌空而下,五采璨璨,不是重琏是谁。
他倏忽化出神形,双手擎剑便向金光劈去!那剑暴出冉冉烈焰,我一见,也不觉如何,泪水便自两腮滚落。
此剑曾在君上手中,夜半一舞霄汉尽赤,故名赤霄。此刻在重琏手中,虽无神威,周身十丈,空气也蒸腾起来。
剑芒与金光一触,如金铁相接,铮铮镗镗,刮得众仙耳酸。重琏又一运气,赤霄火光愈盛,金光抵挡不住,碎成一片金尘,目前忽然就清明起来。
重琏收剑下视,我面上犹有泪痕,怕叫他瞧见,忙低头去拭。
再抬首时,重琏已对孟章神君比一手势。孟章神君会意,一顿戟,霎时金铎大作,旌旗动摇,大军列队入山。
甫一入山,八方嗡然不绝。我心知遇上了钦原,才要护住头面,不想重琏再燃赤霄,火风刚戾,钦原竟不敢近。
又十里,林木渐稠,山魅也现出形来。玉山魅果然有毒,体呈墨色,隐隐透出莹绿之光。但朱雀宫善火,此时又有法器,一团团火术暴开,将山魅烧成缕缕青烟。
我便不出手,只跟在翊尘身后。不妨他扯着我越行越慢,一路退至队尾。悄声道:“娘子修为尚浅,留在此地太过危险,再有山魅来袭,我便使个术法送你出山。身上没甚要紧的金器罢?”
我奇了一声,想起他昨夜至今种种反常,又省起帐外的夜半响动,这才明白过来。
半晌冷笑道:“是重琏要你送我出山?他几时安排下的?我还奇怪你昨日竟敢泄露军机,怎么,也是他许的?再命你一夜守在我帐外,看我是否递消息上山?然虽我并无异样,他却仍不放心,要将我逼走?然后呢?战后报我个卒,免得在你们面前碍眼?”
翊尘窘道:“娘子怎可直呼殿下名讳。殿下只留了一句话,‘既不愿拘束,便莫在此白耗功夫。’ 说他已在你们初见处留了许多典籍,望你回去勤加修炼,务必早登仙班。” 虽然看他困惑的表情,想必也不知鬼如何能成仙。
我被气个绝倒,重琏这几日没来教我习术,还以为他终于放弃了,没想到竟在此处等我,他哪来对我成仙那么大执念,怕是我自己当年都没如此上心。
这时又有无数魅影从参天树影、藤蔓、衰草枯叶中扑出,众兵目不暇接,翊尘瞅准机会,默念法诀,掌中白气大涨,眨眼间化成一道白光向山外飞去。周围仙灵见了,只当他施术驱魅,哪知那白光中还裹着个我。
我晕晕乎乎眼看又到了金天阵处,此时金光重聚,宛如实质,急忙将身一坠,堪堪立在了结界之中。
眼一翻,心道:“我这发上耳上腕子上全是金器,融在阵里,尔等倒不心疼。” 既不许我明观,便只好偷看。匆匆化作一团水雾,又缀在了大军之后。
此时,众仙料理了山魅,仍向上行。忽而中军鼓声大乱,少顷,再不复闻。孟章神君觉出不对,喝令兵卒止步,又止了鼓声,侧耳倾听。
一山寂寂,凭我的耳力,也仅能听到极远处随风而来低弱的一两声鼓,大约是右军,而原本依稀可闻的中军鼓声竟真的就此断绝。
孟章神君沉吟片刻,命起鼓更进,但仙君们方位大变,形容也警惕起来。一路戒备,行到山腰,除山魅外却不见一个伏兵。孟章神君更命催鼓,促前军疾行。
我也琢磨出点意思,金母似乎并未分兵,若她欲以全力逐路击破,便是先对中军下了手,现下大概对付右军去了,等回头才能轮到左军。
金母兵寡,战前帅帐中也当有此一虑,故而分兵。若金母亦分兵,各路克敌而上,若金母未分,以一路牵制金母,另两路闯山破阵,使天兵驰援无阻,再不必如现下一般束手束脚,生怕触到悬顶金光。
果然,任左军长驱直入,山上一丝动静也无。大军一气冲到山门外十里,璨璨浮金纹已然在望,孟章神君正要下令冲锋,忽听漫天破空之声,金风扑面,矢落如雨。
重琏大呼一声“当心心意矢!” 手中赤霄舞得泼风不入,铮铮数响,将箭矢拨偏,但那矢空中一折,竟又掉头飞了过来。
身后军中已是哀号连连。心意矢过处,血涌肢残,术法无用,我看得目不转睛。
忽听重琏又喊:“断矢,矢一断其术自破。” 说话间,凌空一剑,斩断一道飞向紫阳真人心口的金光,自己左臂却中一矢。他也不呼痛,反挺身挡在众仙之前。
话易行难,心意矢又灵疾如风,好一会,众仙才将飞矢尽数斩断。
被矢雨一阻,大军阵形散乱,孟章神君却毫不顾忌,急令冲锋。正疾进,右后方又传来骇然惊呼,我凝神望去,不由大愣。原来大军后巨石翻飞,沙尘如瀑,似有土系仙者施术阻拦。而攻势不紧,不知是手下容情,还是才经过一场恶战。
电光火石之间,我心中隐约起了个猜想。
或许,金母使百鸟齐出玉山,那千百卷帛书中不只有两个故事,也不光为了激怒息微。故黄帝旧部多有良将,皆以为帝位是自己囊中之物,息微黜了黄帝之位,怨恨岂少,百鸟可有飞去这些仙府,帛上又是怎样文字。
如今既有多位土系仙君来此助阵,故黄帝门中必有显要已与金母联手,而今日对阵也更工整起来。
约莫黄帝一门去伏击中军,金母带齐玉山众部去会了右军。留下心意矢阻挡左军,待中军、右军战毕回援。看土系诸仙来得这般快,不知太阳神君那里出了何等变故,一触即溃。
我心头冷笑,军中定有细作,军机已尽泄于金母。不禁摇首,重琏真是枉费心机,将我看得那般紧,哪知黄帝旧部泰半已反,去大帐议事之仙虽与玉山毫不相干,却未必于旧黄帝府无涉。尤其天帝为了以火克金,又召来许多小仙门,可说是自入彀中而不知。
因着此番揣度,心中更对金母升起无尽叹服。收妖族,除火仙,暗通黄帝旧部,安细作,若非我横插一足,她还能设下多少伏兵。夫武,戢伏无迹,动则威。武出玉山,诚然不虚。
此时,重琏呼喊着远处相熟的两个土系神君,十分疑惑,显然未虑到此处。孟章神君却已面露焦急,命后军御敌,自己仍要硬闯。
我心道,还是孟章神君灵醒,再耽搁一阵,金母料理了右军也杀回来,尔等便要作瓮中之鳖喽。
果然,重琏还没与敌方扯出个头绪,头顶一阵飙风,咆哮贯耳。
金母乘着白虎一仙一骑赫然现身山门,独立千军之前!
息微和金母对战局都有预判和应对,关键赛点其实在黄帝一门参战上,至于谁来了,为什么来,还要留待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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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武出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