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一大清早的,谁在喧哗?我蹙眉张目,撑肘瞧去,恰对上对面扶额而起的重琏,两两无言,各自移目去看来者。
只见来的是一葛衣芒鞋的老汉,一面忙不迭向重琏作揖,一面道:“小仙不知殿下下界,接驾来迟,万乞恕罪。”
重琏面色高深,平平一句:“尔是当方土地?可知擅离职守罪当如何?”,竟颇见威仪,全不似宿醉方醒。
那老汉慌忙伏地,情急道:“殿下容禀,小仙并非擅离,只因邻郡土地娶媳,小仙前去道贺这才暂离了几日,但临行前也已依例上报过东天卫府,且托江南道游弈使代为管照。”
我原本正举袖掩下个呵欠,闻言忽然福至心灵。
原来先时凤鸟啄地并非饿了,却是要我去寻土地。只是我自来谷中便从不曾见过土地,如何又能想到。
心中又难免疑惑,按说土地长居于此,便是再费心管照兰溪村,也不至于数十年里对村外荒山不闻不问,何以一面不见?想到此处,袖子缓缓撂下,双耳却支了起来。
重琏面色稍齐,令那土地起来回话。老汉起身时若有若无地觑了我一眼,我心下愈发觉得古怪。
那土地又道:“小仙回程途中风闻,几星君夜闯通明殿,上报殿下遇险之情由。天庭震动,遣出的兵将这三日间已将东海翻了个过,怕就要往陆上来哩,还请殿下及早回天,勿使二圣久忧。”
重琏喜道: “辛钺几个已返回上界?” “正是朱雀宫的几位星君。”
重琏转念又道:“小题大作,吾蒙这珠灵相救,此刻已无大碍,正要回宫。” 转头问我,“汝当真不随我去?” 我一口道:“当真不去!”
他摇首笑道:“也罢了,小珠灵,汝可有名?” 我想了想道:“殿下唤我阿朝便是。” “阿朝,不知是哪个字?” “朝日的朝。”
他又在齿间念了一回,利落道:“汝且在此间莫去,尽去想可有未竟之愿。三日后,吾来问汝,若吾一时行走不开,便使辛钺来,唔,那个传道于汝的白衫仙君,同他讲也是一样。”
言毕,他驾云迳上,向西入云而去。
他一去,土地一眨眼功夫也钻入土中,我望着瞬间一空的山谷,不由疑心这几日可是一枕怪梦。
次日晃去棚屋,娘子已大有起色,在娘俩的千恩万谢中,我顺势辞行不提。卸下这桩心事,我回谷收拾个简便行囊,便又下了东海。
若说我原本便打算下东海去寻夔妖一族,却从未想过留宿海中,昨日土地一事且叫我改了主意。
昔年海陆并无“土地”这一仙职,我黯然回谷后也便忘了隐藏行迹,纵然平日半梦半醒,当方土地也不该几十年未觉。何况他若果然不觉,昨日见我,目中何以全无好奇之意,反透着几分古怪?
怕只怕几帝君不止晓得我一醒便要返回烛照查看,亦早知了我与此谷渊源,密令这土地监视于我。
此刻既然起疑,又要寻夔妖打探妖界之事,索性决意搬去金玉宫小住。
至于重琏自说自话的三日之约,我半点也未搁在心上,之前相救不过因缘际会,再同仙界扯上甚瓜葛却绝非我所愿。
东海这日风平浪静,一过蓬莱,便是一派海天共色,碧波跃金之美景。
我白日里且寻且打听,夜晚便宿在金玉宫残殿之中。几日下来,未打听到夔牛一族踪迹,自己反招了巡海的虾兵蟹将的眼,险些被叉去东海龙宫盘诘。
忽一日,风云骤变,时方过午,海中已漆黑如夜,隐约中电光闪闪雷鸣阵阵。
我觉水下气闷,又见群鱼避走,精怪归巢,料想又是一日白忙,偶发童心,便想上去逐浪作嬉。
凫起一瞧,果然风吼震耳,浪高十丈,暴雨连天而下。我一个纵身飞上浪峰,又大呼小叫地随浪扑翻到海腹,浮浮沉沉间,不亦乐乎。
正顽得兴起,忽而电光一闪,我似乎瞧见海中一道黑影掠过,凝神再看,却又只见白森森的水沫,默一蹙眉,只当自己眼花。
一时又被一个大浪撵上,我正四肢平展凭浪而动,忽觉不对,海下竟真有几道黑影,瞬间暴起,向我猛扑过来。
我一声惊呼,挺身处扬手两掌,将当先一道黑影打的一歪,其余几道却不停顿,仍扑咬而至。
等冲到面前,我方才看清,几道黑影竟是一群夔牛,不由且气且恨且笑。
可气者,这夔牛胆大,寻死寻到我头上来;可恨者,这么些年过去,竟全无长进,仍捡落单的精怪下口,好笑者,亏我遍寻东海无功,此番他们却自己撞了上来。
我下手便不容情,惊涛化作片片水刃向群牛斩去。群牛一面抵挡一面仍欲趋前,但见我身前身后水芒不息,声势赫赫,委实欺身不得,骇然之下,纷纷掉头下潜而去。
我紧随入海,只见群牛在水中迅疾如矢,眨眼功夫已在十丈之外,不敢大意,忙屏息追去。
半晌,群牛游至一无名海中丘之上,匆匆环顾了一回,便向那海丘鱼贯撞去,兀的不见了踪影。
我心下诧异,游近端详起来。这海中丘我亦曾路过,那时并不觉有何异样,此刻睃趁,竟仍瞧不出原委。但我亲眼瞧着群牛入内,岂会有假,遂化作一缕水雾,也闷头冲去。
只觉头顶一麻,已冲入一海穴之中。此间颇多明珠,并不觉昏暗。
我隐约觉得不对,回头看去,那忽然出现的洞口处赫然坐着几个蜃精,足上皆拴着拇指粗的铁链,或坐或卧,口中颂咒不绝,方才恍悟洞外假相原是蜃精幻术,怪道连我亦蒙蔽了过去。
顺着水道前行几丈,又遇一处结界,夔牛属水,所布结界自然难我不倒,从从容容入了界中,老远便听鸣雷般一声高喝:“咱们还是去妖界罢!”
此界中竟辟了水,这一声震得我两耳嗡嗡作响,心中却升起一片狂喜。
“早便说定不去,那鬼地方又岂住得?”
“那里住不得,这里便是好待的?咱们已从流波山被撵到这不见天日的破洞,平日里要躲着仙界杂碎,寻食都如作贼一般。不成想天杀的长虫愈发霸道,水神宫破,咱们不过去瞧个热闹,他们竟大开杀戒。今日更是离奇,连一珠灵也如此古怪,此时不走,等着阖族皆断送了才走麽?”
我再按捺不得,倏忽飘入洞里,抢过一夔妖腰间短刃,劈手架在他颈上,现形笑道:“谁叫尔等不好好嚼鱼,反招惹到姑奶□□上。”
举洞哗然,霎时间声如鼎沸,皆不知我如何来去自由。我亦是此时方才看清,洞中不过散立着廿余夔牛,较其族盛时不足十一,心下一阵恻然。
一老妖心魂俱丧,求我饶命,欲以稀世奇珍易其子性命。我料想便是他们从金玉宫中劫掠之物,不动声色,命他尽管取来。
老妖无法,托来个锦盘,盘上果真皆是罕玉奇石,珠钏宝钿。
我一眼扫过,断定是父母遗物无疑,本也无意取这厮性命,遂道:“我方才听尔等说甚妖界,此界难道果真,只要尔等如实招来,我便放过此妖。”
群妖却轰然道:“我等并不曾提甚妖界,想是大仙听差了。”
我眼睛一眯,刀尖已然见血,朝老妖道:“尔亦不在意他生死么?“ 老妖目光惶然,抵不过心中焦急,终一咬牙道:“大仙打听妖界作甚?”
此话一出,几妖的手已摸上兵刃,目光灼灼,逼视那老仙。
我看在眼中,忽凄然一叹,哭道:“奴家又是甚仙,不过一苦命珠灵,随那狠心绝情的练过几个假把势罢了。我那狠心郎君离家快活,却抛我于此不闻不问,听说就是往妖界去哩,我怎能不去寻他!”
群牛一愣,我面上作出心伤难忍,不停口哭诉起来。三言两语,一个为情郎所弃,欲千里寻夫的凄婉故事便信口诌出,动情之处,自己亦十分动容。
夔牛武力凶霸,智计却是平平。我这番说辞又是在在树下老仙讲的一段逸事上稍加润色,无不信以为真,剑拔弩张之势大缓,反劝我莫过分伤怀。
独老妖疑道:“借问尊驾情郎名讳,老朽或曾耳闻也未可知?”
“他自称瑞雪,你可晓得?” 我情急之下,便将这段故事安插到瑞雪头上。
不想话一出口,洞中竟是一片恍然大悟的嗟叹。老妖向群牛笑道:“她这年纪能知三河王名讳,必有一番渊源,咱们略指个去向料也不妨。” 众妖顾盼,皆不啧声。
老妖爱子心切,遂向我道:“妖界具体所在我等自然不知。不过几百年前族中子侄随三河王来东海滨祭拜,趁机回乡,邀我们同去妖界。族长已率众而往,只我们这几个老朽一闻在西荒黄沙之中,便未跟去,尊驾若是决意要寻,可向西一探究竟。”
喜从天降,瑞雪竟然未死!我大叫起来:“你们竟知瑞雪,他当了甚王?”
“三河王,旧族四王之一,更多的老朽也不知了。” 任我百般追问,老妖却再不发一言。
我心中喜极,也不怪罪,嘴角都咧上了耳根,开怀大笑,如获至宝。
阖洞再无一个怀疑我对瑞雪之深情,几个目中还露出怜悯之色。我也不戳破,将父母之物一卷,眨眼间消失在了洞口。
回到金玉宫中,一面为瑞雪的消息喜不自胜,一面去看父母遗物。挨个瞧过一遭,只将一方小小的龙纽玉玺和一个填了螺黛的缠金小螺珍重收在身上,余者皆随意归置了。
这玉玺龙矫而玉润,已摩挲得透亮,显是父亲向日把玩之物,小螺亦精致非常,螺中黛不足半,却是母亲旧物。
盘中珍奇虽多,聊慰相思者,不过此二物而已。
周末无事,加更一章 ^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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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迷津难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