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水的“哗哗”声在头顶响个不休,我梦寐正酣,眉头一蹙便要翻身更续,岂料身翻不动,声却益发嘈杂起来。
恼火地张开双目,眼前一团漆黑,伸手欲探,乃觉动弹不得。
身上似有千钧之重,满鼻的泥腥土秽,如陷深渊之中。不觉大惊,下死力挣扎起来。
一时间,但闻隆隆巨响,浊浪排天,我狼狈地踏浪而出,凌空数旋,惊魂甫定。
身摇尾摆之间,缩至惯常身量,垂首俯瞰,地上生生被撕开一道深壑。
三五个仙灵乱糟糟地攀附在壑中,前头一二十个渡了水的正回首来顾。心下不免恍惚,自己眠于河中实属寻常,如何竟睡到河下百仞之地去了。
岸上却已七嘴八舌吵嚷起来,“不好,莫非咱们误闯禁地,竟惊醒传说中的忘川龙妖?”
“忘川龙妖,那是何掌故?” “此乃忘川?缘何这般浅窄?”
“都怪那窝金猊刁狡,兜来绕去,搅得咱们不辨方向。”“咱们追踪金猊私入鬼界已犯天条,如今更怎生是好!”
众仙灵惶惶,齐向一挂金佩玉的赤衣小仙望去。
那小仙煞白着面孔,闻言擎剑在手,高声道:“诸君莫慌!传言多诳语,这龙妖若果有大能,又岂会大败于上帝手下?何况除妖卫道乃是吾辈天职,今日既然撞上,索性与它斗上一斗!”
其言振振,目光却有些虚浮。
我犹神魂不守,一番对答也未听得十分明白。只瞧出那小仙功架不凡,似乎师出名家,又见众仙灵服饰繁甚奇甚,心下不安,即便远远遁去,倒也无仙灵来追。
且行且思,倏尔灵光乍现,前情往事尽上心头,双目顿时厉电般向魔界深处望去。却见满目暝晦,天地间鬼气森森。
思及仙灵之言,难道我以神身所布之结界仍为天界所破,此界易主,魔国尽灭?心下骤紧,便要往烛照查探。
甫一运气,但觉身痛神乏,业力溃泄。不由暗叹,神根之损竟仍未复。
当下收敛神通,化作缕薄薄水雾,向烛照潜行而去。
才行至嬿婉,已觉大事不妙。此国向是十丈软红,佚乐无极之所,此刻竟是绮罗不复,花容无踪,成了一方鬼域。
国中鬼差亡魂往来频频,七曲河上哪还有曲,又哪里有灯,昏茫中,唯余星星鬼火,晕得波光生碧。南闾北里亦是乌洞洞的,丝竹戏笑一概不闻,魑魅魍魉往来幢幢。
城北的王宫此时成了鬼殿,鬼卒鬼吏如织。我偷入宫苑观瞧,只见主殿光明大作,上首端坐着一白净鬼君。
那鬼君一副鬼王打扮,头戴五彩玉冕旒,身披玄色滚金大袖鹤氅,腰间系着玉带,面上肃穆非常。身侧一班鬼吏,正握着卷竹简细数阶下亡魂生时之功过。
不禁纳罕,这是作甚?鬼君们几时闲暇如此,竟理会得海陆琐事。
待我粗粗窥过,不顾业力翻涌,往烛照行速愈急。途中又经鬼城数座,终在过了往日南泽,今时又一方鬼域后,举目便望到了烛照。
一眼望罢,万念皆休。魔界冬日长,寒天何止千万,我却从不觉哪日如此日一般冷过。
水雾好似忽然结成冰凌,身子一僵,再支撑不住,竟在御行中跌落于地,沿坡滚出数丈方止。
烛照崇火,灯火彻夜不熄。方才一眼望过,城中森然如墨,只有点点鬼火闪烁其间,显是亦作了鬼国!
我眼前金星乱迸,耳中嗡嗡作响,一同乍闻君上噩耗之时,浑身绵软,半晌不知身在何处。
好一会,才强由地上爬起,又抖手掐诀化回夜雾,茫茫然飘进城关。素来暖意融融的城中,今日却好似西邙魔窟,阴寒透骨、腥风扑鼻。
我怔然四顾,喧嚣街市尽皆不见,只余大小行刑之所,拔舌吊筋,磨骨敲心,热油沸汤,惨不忍闻。
逡巡数周,不见一个故旧,亦无一处仿佛。便连我旧年宅舍也已成了平地,数个人魂被缚于地上,膛开肚破,百十只鬼鸦正啄食其间。
犹豫良久,才向烛照宫飘去。仰望着簇新的宫门,和门首青石匾上“七非宫”三字,半晌无语,心如刀割。
也不敢径去南斋,先往前时培风殿飘去。此殿模样亦是大改,匾额业已易作“平等殿”。
我遥遥窥见殿上坐了个黑袍身影,眼目一花,心如擂鼓,匆忙前趋。及至,不由泄下气来,不过又是一鬼君。未免又疑惑起来,这妖君都去了何处,怎的一个不见。
此殿鬼君是位方冠长者,长髯怒目,举动与嬿婉鬼王如出一辙。
亦在听鬼吏历数亡魂生前罪过,待核定之刑呈上,或首肯御批或略作垂问,便由身侧鬼侍宣旨判罚。宣毕,即刻便有鬼差上前押解亡魂出宫受刑。
我看了一阵,索然无味,出神向后飘去。熟门熟路地穿门过廊,终至往日南斋所在。
虽知这片宫室早于君上去时尽毁,却在见到一派仙府模样的宫殿林立当地之时,莫名悲愤。
新殿布局灵巧,形制俊秀,饰以宝相花、祥云纹样,重帷掩映间,几欲出尘。美则美矣,于我心中,又怎及南斋矜重、赤火祥纹庄严。
此景入目,直刺得心头滴血,我亦终辩无可辩。君上是真的去了,否则他岂会任由此界化身炼狱。
而我无能,身怀神魔之力,仍于南泽之战屡失战机,烛照保之不住,宫中亦不能幸免。
满腹懑愤,几欲仰首问天,此何地也,烛照安在?其民安在?破界灭国谁言天意?毁家离乱可安正道?
百无一用,见笑大方!
君上还欲托以后事,焉知我无能至斯?忽而悲从中来,不知其始,我早将烛照视为故土,宫中故旧皆我亲朋。此番国破家亡,亲离朋散,方觉刺骨锥心。
忆起故友之音容笑貌,愧悔无地,恨不得随之而去!
心神激荡下,业力再难收束,奔突竟出。俄而,厉电跃空,长雷不绝,竟下起滂沱大雨。
我万念俱灰,自然无心理会。片刻间,却有一串嘈杂足音由远及近,一苍老语声焦急道:“上帝急降密旨,忘川蜃妖复生,或许顷刻便要降临此处,命我等留神戒备。观此天象,莫非已至?”
另一沙哑嗓音道:“必然不错。自万载前四帝封印幽冥,即便四时无有,气候恒常,此番雷雨大作,当是妖龙作祟。”
饶是我悲痛万分,亦不免大惊失色,我这一觉恁是长久!
举目瞧去,正瞧见头先殿上的长髯鬼王正被几个鬼吏簇拥着进了左近一殿。忙忙跟了上去,断续闻得“万有二千年前”,“死而复生”,“误入忘川”数语。
凑到近处,听那鬼王恼道:“她这般神通,我等又奈得她何?只好奏请天帝,烦请惹下祸事的集庆殿那位自来收拾残局罢。”
一鬼吏劝道:“阎君息怒,此事确要报于上帝,请他降伏。但您岂非不知天后娘娘多宠小殿下,这等气话切莫再提。”
那阎君鼻中一哼,“不过一木刻傀儡,也值得你们畏惧如斯。”
鬼吏们急呼“慎言”,又再三喝命殿中鬼侍不得泄禁中语。
鬼王双目一瞪,冷哼数声,却也不再多言,几鬼吏方斟酌起奏章来。
我咬牙退出,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天上几时出了天帝天后,难道九尾前时戏言竟成了真?
少昊于我长眠之际,已然僭称天帝,娶妇生子,扰我大梦的便是他家小儿?
念及少昊,恨不能生啖其肉,他将魔界搅得凄风苦雨,自己倒是高享威福。一时又思及他南泽言辞,虽则仙妖各行其是,但妖君鬼君所为君上亦多不喜,仙界举战之恶倒也难定论。
归根究底,仍怪自己技逊一筹,益发意冷心灰。
几鬼吏议定奏章也退了出来。一鬼吏见四下鬼影皆无,低声抱怨道:“这阎君为着不修口德,已由第四殿贬到了这至偏僻苦劳的第九殿,竟还不知收口。如此下去,势必要带累你我。”
一行唉声叹气,逐渐去远。
我心伤难遣,在填起的熏熏池旁环顾一回,洒一回泪,总不甘心。
咬牙将泪水胡乱一抹,便要往海陆奔走,只待问明前事,再作打算。遂一理形容,于南斋外稽首再拜,辞此面目全非之故土。
御行不远,忽见一大团祥云,上立两列仙灵,奉着一位紫袍帝君,翕然而来。
我且不欲照面,将身形一隐。两下错身之际,方见那赤衣小仙亦在云中,又觉那紫袍帝君有些面善,许在南泽战时见过,虽是仇雠,心下仍不免稍安。
离界石不远处,却多了一条新发的大河。此河狭深有曲,势若奔雷。
以目估之,自觉十之**便是由自己当年砸出,一时尴尬莫名。才要渡河,忽于水中窥见一绝色女子,定睛望去,水中女子也正好奇望来。
抚额一叹,原来入阵取身后,竟还未见真容。此刻端详下,只觉与旧貌七分相似外,更添三分明艳,二分雍容,不由稍感快慰,多望了几眼。
行到界石,又见一庞然封印阻在两界之间,其上仙力流转不息。
我伤后乏力,欲寻隙而过,便沿着封印一路行去。
至晚,行至前时东埠左近,忽见两扇巨大木门凭空而立,左曰“鬼门”,又曰“生门”,皆有鬼兵严守。众魂魄由左门而入者,俱如槁木死灰,往右门而出者,无不欢欣鼓舞。
我心神恍惚,为气氛所染,笑向生门冲去,一如倦鸟投林。
劳各位看官久等,卷二开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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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缘灭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