觑空,我恳玉墨一歌。玉墨眸色晦暗,终究曰可。
待一众庭中落座,我亲取了琴,同玉墨共演了一曲。曲罢,君上便如我当初一般怔于座中。半晌醒转,觑着眼咂摸片刻,忽移步下来,将我撵开,亲校了弦,问玉墨可会《风雷引》。
这曲名我有些耳熟,似是神界古曲,却不曾见奏。玉墨沉思片刻,略略颔首。君上凝思选了一段,左按右弹,挑摘抹打间,七弦鼓翼欲飞。
玉墨一闻音色,神情也不同起来。气息一沉,声便直透云霄,与琴音扶摇于长天之上,较与我共演之时实是天差地别。
曲间风雷烈烈,如步神祇之梦,在场仙妖皆屏息聆听。曲终许久,赤方妖君方道,若得这般撕风裂云一舞,此生倒也不枉,已是入了曲中。
君上还未尽兴,又问可会《偕老》。这曲我便全然不知了,哪成想玉墨竟又颔首。
君上回身,曲意一转,悠悠之思便由指间泄了一谷,又在玉墨歌声中昭昭滔滔起来。
我猛省起宫中越鸣、瑶素、龙池、凤沼几处殿名来,君上必久为乐中圣手,却何以我千年间未见他抚过一曲?寻思半晌,也没找出个端倪来。
心道,罢了,知与不知又有何妨,他今日弹个尽兴便好。忽而遐思,若有一日,我填一词,也请君上弹来,玉墨唱来,不知又是何等光景。
出神之间,暮色四合。待安排下君上与赤方妖君住处,我们几个凡胎又去河边插了几尾活鱼食罢,方各自安歇。
次日,想起息微仙君献上的太乙九还丹,向君上一提。君上果不在意,看亦未看便赐了我。我寻空交予瑞雪,嘱他服食。
不料瑞雪扭扭捏捏地问玉墨可得了,又言他根基差,更须灵药固元。我甚欣慰,答曰他已得了。哪知瑞雪却又捶胸顿足起来,怪我竟偏心如斯。我懒怠看他耍宝,一拂袖,将他挥入河中。
转过身来,我观君上兴头依旧不减,又提议去涂山一游。那处雪景尤佳,往年每逢雪后初晴,我便爱往九尾府上盘桓。
君上果然意动,赤方妖君虽面色不佳,亦未出言反对。正要起行,我忽想起一事,话未出口,自己先笑弯了腰,引得众皆侧目。
起身后,我笑容一敛向君上建言,既是微服而来,倒不好惊扰海陆仙妖。不知君上可愿屈己之尊,今日且扮作赤方妖君侍从。
君上不以为忤,笑道:“这有何妨,皆如浦儿之意便是。”我们便又飞沙走石地向涂山而去。
尚在半空,忽见涂山之上忽拉拉下来一群仙灵,熙熙攘攘,对着君上郑重三拜。定睛一瞧,可不正是九尾狐一窝。
我一愣,不解他们却是如何知晓。去看君上,他也正笑眯眯望我道:“浦儿,恐难遂你之意,子乙子孙究竟不盲。”
我忍了半晌,终未忍住将白眼翻出。君上嘴角一抽,在九尾狐面前还要作出一副威严模样,受了大礼方才叫起。
待君上与九尾太爷叙上话,我方知晓九尾祖上原是禾神坐骑。禾神素与时为火神的君上亲厚,连带着九尾一族与君上,不多不少亦有些交情。
只是禾神在神劫之中殒命,九尾失主,一族方自此脱出神界,下降到海陆定居。
九尾太爷闻得君上前来只为赏雪,呵呵一乐,命青旄、青毝几兄弟相陪。是日,我们尽览涂山绝景,这一派雪云玲珑,飞岩遒松,连赤方妖君瞧了亦说不出个不是来。
次日却轮到我突发逸兴,央君上一同去嬿婉游逛。又是自荐向导,又言择日不如撞日,君上既起意体查民风,又曾言欲观和姑一舞,咱们这便去罢。
君上竟也由着我胡闹,不顾赤方妖君劝阻,在我面前施展神隐之诀,遮掩形迹。
我不解道,君上来海陆之前已然敛了业力,何必多此一举。君上摇首,还不及开口,赤方妖君便在一旁挑起一侧眉峰嘲道:“何其怪哉,你自己术法不精,便当全天下仙妖都是盲瞽。”
他素来可恶,我早不以为意,反道:“我术法不精?嬿婉国民更不见多好,想我大闹嬿婉之时,许多妖君鬼君也没将我留下。”嚷罢自己亦不免心虚。
赤方妖君正待嗤笑,君上截口道:“浦儿,不得妄语。嬿婉之国秘术甚多,挨上难脱,缠上便要送命,绝非易于。前回你不过侥幸逃脱,以后切不可莽撞。”
见我垂头领训,又放缓了声气道:“此术之功,你用天鉴目一望便知。”我纳罕望去,竟在君上身上瞧出 “真身”的幻影来,眼前分明一头火鼠。揉目又看,一分不错,仍是火鼠。
我方知这神隐之诀原是障目之法,尽可仿冒真身本体,惟妙惟肖。
待易服停当,又问得玉墨不去,余者便潜行去了嬿婉。嬿婉仍是嬿婉,十丈桃源,佚乐无边,连君上也眼界大张,一逛便是一旬。
这日华灯初上,我们才救下一个孤女,又要去听曲闹酒之际,竟碰到了钩星鬼君。她不阴不阳瞟过我们几个一眼,向君上一礼道,国中有事待决,她不敢擅专,还请君上示下。
言罢,拿出一册竹简。君上闻言快活之色顿减,便是我,由着这几句,忆及往日无忌仙君在世,些许庶务几时烦到君上头上,心中亦不免一痛。
君上默然半晌忽道,出来亦有些时日了,既国中有事,明日便归罢。一言既出,众君应命。我心中念着尹玗,打发瑞雪回谷修行,自己亦随君上回了烛照。
一入宫,我便直奔尹玗居所。她一见我果然老大不乐,赌气道:“朝浦仙君事忙,莫非认迷了路,怎行到我这贱地来了,快请出去罢,莫脏了仙君鞋袜。”
我见她恼了,腆笑道:“这是哪里话,此处往年我还住过。才几年,竟在你口中被糟践成这般?”
尹玗立目扫来,却见我左掌提着渍梅、杏脯,右掌托着新样的珠玉首饰。欲继续瞪我,仍撑不住弯起了眉目。
我忙好声道:“小的岂敢忘了尹玗侍君,漂泊在外,何日不思,几时不念。便是日前奉诏侍上出游,这不一回来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孝敬。”
尹玗嗔笑道:“你惯会哄我,日后再同个断线纸鹞一般,事后便是寻来三圣秘宝送我,也休要指望我再相帮。”
我心道,这小妮子口气益发大了,连神魔秘宝也敢浑说。要知神魔寿久,有大把年月去炼趁手的法器,这些法器随身日久,多有神威。
更传有神魔以业力入器,其器各具异能,却是年远世湮,不知真假。
秘宝之称便指神魔去后遗存于世之法器,乃是仙妖必争之物。然神劫之中众神法器俱毁得七七八八,劫后最具盛名的便是当日破了据比法器的三件神器,又称“三圣秘宝”。
即雷神之天令金幢,风神之比翼炁刃和水神之泛海琼螺,而这三件法器随著三神谢世,皆已不知所踪。
反观魔界,兴旺之初便出了数回由妖君争夺秘宝而起的兵祸。致使几魔君上书摩罗,恳请在魔君去后将法器一并毁去,免得为祸一方。
摩罗既允,魔界便一直遵从此例。目下,魔君法器仅存君上的赤霄剑和嬿娘的相思虹帛,余者俱毁。
我不敢纠她错处,将赠仪摆在台上,便靠她坐下,晃着她肩臂央道:“好尹玗,你可饶了我罢,再不敢的。”
她被缠不过,将凳子“刺啦”一挪,笑道:“罢罢罢,莫再摇我,晃得我头昏。这回且放过你,若有下回,两罪并罚。”
笑闹过后,尹玗说起正事:“你来信让我盯着小君作甚,总不会你还对君上念念不忘罢。”
我泄下好大气来,怏怏然道:“不相干,只是我在嬿婉听到桩事,觉得她或有不妥。怎么,查无可疑?”
尹玗拧起眉头:“大节上确无可疑,只一事令我有些疑惑。”我奇道:“何事?”
尹玗道:“小君在宫中行止自是丝毫不错,但每逢节庆,她亦常请旨出宫。之前只当她与你我一般在宫中憋闷,出去戏耍。但自你让我留意她动向,这几回她出宫,我便远远坠在其后尾随。只见她回回逛到日中,便进了一间书铺。自言喜静,施恩让随侍宫侍们自去市集游逛,一二时辰后再来书铺寻她一齐回宫。宫侍们自然感戴而去,但不多时便见小君从书铺行出,返身去了对巷一间布庄,好有顿饭功夫才又返回书铺。初时还不觉怎样,但回回如是,便有些不同寻常。我曾在她走后独自进那布庄查看,店内一应又都是再寻常不过。上回大着胆子,便就跟在小君脚后进了店门,恰瞥见掌柜引她进后面厢房。按说小君前时从未来过烛照,亦未闻有何故旧,缘何却与个布庄店主如此熟稔。”
我闻言一叹,小君嘉十有**在行细作之事,布庄厢房里的恐怕是嬿婉密使。
原本托尹玗留意,便是我有此一忧,若她身上只沾了取相一事也还罢了,但若她混充嬿娘耳目,君上岂非如坐卧于嬿婉彀中。犹豫再三,还是决意待君上心情稍复,便将此事和盘一托,凭他圣裁。
叙罢别情,天色见晚,我仍托尹玗留意小君嘉,起身告辞。尹玗不舍,央我多留几日,我亦依依,向君上求了恩典,当夜留宿宫中与尹玗同住。
次日,虽然仍是难舍难离,但我思及小君嘉之事,心下起腻,硬起心肠作别尹玗。只临别时半真半假道,无须千般不舍,兴许下次回来,便可居久,再不常离。
话一出口,我方惊觉心下竟盼着小君嘉被查实里通嬿婉,除籍大归,更已生起她去后我便回烛照定居之念。而归根究底,怕是究竟还存着些妄念。
想明此节,心头苦乐难辨。
周六回家,也不知有没有时间,提前更新吧。
祝各位看官新春大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蜃楼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