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嬿婉尚远,满腔怒火便已化作意兴阑珊,心下暗叹,近日实有些喜怒失常。不过既已行至半途,纵烛照妖灵提及之时鄙之者众,我仍起意去瞧瞧这三界第一大国。
望了望自己和瑞雪两身烛照的焰文服饰,未敢造次,一路留意下,终在嬿婉数百里外一处银鲟族落拿通宝换了两身细麻衣裳,要再精细的却不能了。
次日,站在遐迩所闻的嬿婉国下,瑞雪有些兴奋地在城关踱步,连连撇嘴:“这城楼比烛照低矮上许多,不甚气派。啧啧,这城墙竟是用黄土与条石垒的,里面好像还掺了麦秸,好不牢靠。咦,仙主你看,那边角楼可是在掉渣!?”
我为他的无知深感羞愧,扶额道:“噤声,怕哪个不知你是从烛照来的么。烛照国民多半属火,君上更是火主,城墙自然全用了青砖。你之前没去过他国,各国皆使条石夯土。”瑞雪酡颜吐舌,安静下来。
说话之时我还不知,很快便轮到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了。
此刻,我们混在熙熙攘攘的妖灵中,未遇任何盘查便入了城。在感叹嬿婉治安松散之余,首次体会到息微仙君所赠之药的好处。
不过入得城来,我竟很快生出一番自己误入神界的错觉。衢市之上恍若正在举行一场姿容竞斗,往来之妖灵,华服珠翠争奇妍,姿色天成尽风流,直将毫无准备的我与瑞雪比到道旁泥地里去了。
更奇的是此国之民个个言笑晏晏,每每眼波含春。我与瑞雪四目一交,齐作了个怪模样,会心一笑,略散了散这几日闷气。
掂了掂随身的钱袋,我心下便有了计较,顶着一路在背的冷眼哂笑,领着瑞雪进了路遇的第一间布庄。店里有客,正在伙计殷勤推荐下拣选布匹。见我们进来,几精灵甚是奇怪的对视数眼,那客还不自觉地摸了摸袖间。
未及开声,伙计居然作势驱赶:“去去去,哪儿来的花子,赶紧滚,一会被巡街的官爷逮到,看一顿好打!”我震惊了,这却是何待客之道。
瑞雪先反应了过来,气的哇哇大叫:“谁是花子,你才是花子,我们通宝尽够的。”伙计皱眉不耐:“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滚,你们有通宝,我还有钱庄呢。”我气极反笑,从袋中刻意摸出个金宝随手把玩:“是嘛,来,给本君瞧瞧你的钱庄。”
伙计顺着金宝,方正眼打量起我与瑞雪。一瞧之下,面色突变,眨眼间就换上了副春风和煦的笑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连声赔罪说不识妖君大驾,该死该死。
这番热闹引出了里屋的一个白胖老者,似是店主。责骂了伙计几句,自己亲迎上来招呼我们。我亦无心纠缠,就着老者的指点看起了布匹。
听去不禁暗暗咋舌,却原来嬿婉服饰讲究甚繁,衣料就有数十种之多、色又数十、领系数十样、裙衫又数十样,织法文样细分竟近百样。我听了一刻钟便蹙眉摆手,顺手点了个鹅黄,又指了个鸭绿,托老丈帮我与瑞雪各配一套入时的装束。
待试过新衫结账之时,我将各项一总,不多不少恰便是我刚于手中把玩的那锭金宝之数,几近烛照之民阖家一年之获。不禁狐疑地看向老者,这老货微微一笑,又开始跟我说起了这两身领裙织文的入时之处,以及这锭金物超所值之因由。
我岂肯认凭揉搓,将两锭银宝贯在桌上,怒目道:“两件衣衫就想要金宝?你当我痴傻了不成,只得这么多,爱要不要,不要倒省了。”老者先时还说:“吓,小妖君,你怎么耍横!立意欺负我小老儿不成。”
一瞧我愈发沉下来的面色,抬手便将银宝扫进桌下暗格,堆起一脸苦笑连道,能为妖君效劳是小店之荣,赔不赔钱的倒不打紧。又招呼我选看相配之首饰,我哪还再待得下去,与瑞雪夺门而逃。
一条长街还没走完,我亦知晓了先头那客何以摸袖。我腰间钱袋竟在这片刻功夫被摸去了两回,幸有瑞雪跟着,他眼尖跑的又快,几步便追回了资财。到第三回时,我已有了防范,那迎面而来的精灵正要落手,便被我一掌拍出去数丈远。不过我也彻底死了心,学那客,将钱袋拢在袖里。
此国事事皆透出几分古怪,我怀揣满心犹疑,三步并作两步,领着瑞雪径去了我最熟悉的茶坊。堂倌一眼瞧来便热情洋溢的为我们擦桌抹椅,又报茶牌。我随口叫了两碟果子,一壶蜜水。
待上来时,顺势问起此地何故如此多偷儿。堂倌眉眼弯弯:“不想客官一身时下装束却是初至此处,竟连这也不知。”我正凝神以待,却见那堂倌反而闭了口,眉眼弯弯地望着我。我心血来潮,递过把刀币给他。
那堂倌撇撇眼,还是接了,续言道:“鄙国偷儿之多堪称各国魁首,不过这日间的偷儿和夜间的偷儿又有分别。青天白日里落手的,多是瘾头上来没钱凑手的穷鬼。夜里的偷儿嘛,却泰半是看上哪位公子或女公子的痴男旷女。”又摇头叹息,“外乡妖灵皆以鄙国为极乐之邦,却哪知温柔乡化骨,红纱帐吸髓,沾染上了便脱身不得。”似心有戚戚。
我更疑惑:“不知公子与女公子却是何称呼?”堂倌瞠目道:“客官竟连这也不知?”我尴尬一笑:“我们才从海陆来此游历,对贵国风土世情却是知之甚少。”也不与他啰唆,径自递过一枚银宝,请他将此地风俗通盘道来。
那堂倌见了银宝喜笑颜开,语声一下轻快了不少,连称呼都是一改:“谢女君打赏,既然女君想听,小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公子和女公子原是国主所养之优伶,因犯错被罚在七曲河两岸的南闾和北里之中,征其娱乐夜合之资,以充国用。因出自宫中,我们敬称其为公子和女公子。此外,国中还有许多富户私下经营暗门子,却上不得台面,不如这两处多矣。”
我讷讷然:“犯何大过竟受此罚?也无妖君抗命遁走么?”“国主极钟乐之一道,喜时固然不究,怒时误了一音一调便会降罪,却无定则。至于妖君,鄙国尚佚乐,于修行之事不甚热衷,妖君本就希少。宫中优伶更是执事们从各界采来的稚子,自小便只教鸣钟演萧,弹吹歌舞,一二千年后俱是乐中好手,却哪有作妖君的命数。而南闾北里各处皆布妖君甲兵严守,抓住行止不规矩的便是一顿鞭笞,遑论遁走。”
我忍不住又问:“也无优伶自戕?”堂倌纳罕道:“何故求死?他们受国供养,衣食无忧。原本献艺于国主,现下不过换作献艺于百姓,其中出类拔萃者更受万千敬仰,一如近日玉墨、和姑之流。”
我急道:“夜合啊,强征夜合!”哪知那堂倌“哈哈”一笑,“女君却是误会了。国主从无强迫夜合,向有两情相悦方是双修正道之言。只是优伶既受国养,纵然两情相悦,也要缴资于国方成道理嘞。”
我不以为然,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一转话头:“你方才所言的‘瘾头上来’又是何意?”“这却是个逸闻了。”他左右一看,见旁客皆远,低声道:“女君可知鄙处之民何以俊美者众?”我摇头,忽想起无忌仙君往日之言。
堂倌得意一笑,“鄙国自立国之始,便上下皆好美姿容。十数万年下来,各家府上都有些秘药和巫术以益神形容色,其中流传至广的乃是古时一取相秘法。女君可有耳闻?”我忙问:“不知是何奇术?”“古法是请画师依着心中所想之神形,绘成一幅天香图。置于房中,日日于前观想诵咒,辅以移气之丸,即可在望衍礼上得个约略仿佛之样貌。不过咒术与移气丸之方失传已久,各家今时之方俱是由残方揣度自拟,效用远逊从前。仿佛如画已是奢望,不过美上几分却是轻而易举。”
我心下一沉,嬿婉之内岂有嬿娘不知之事,这方既现过,宫里必是有的,却不晓得小君嘉之貌与这秘法是何干系。
且听堂倌续道:“事情便出在配这移气丸上,万年前一个妖君立志还原古方,前后试百十方炼得了百十炉丹,认定其中一莹然如雾者便是古方,嘱其子日日服食。不想其子食后于修行上竟突飞猛进,他以为练成了仙丹,还分赠于亲朋。服过者皆称灵验,其方很快风靡鄙国,连几个老成妖君都有服用。哪知这丹丸初服之时精神百倍,一日后便恢复如旧,长久服食还会上瘾,几日不食便浑身抓心挠肝的痒麻。因方中所用之物贵重,国中几多富贵之家为这丹丸倾家荡产,可谓遗毒不浅,都称它作“销金丹”。不过据传此丸少食无碍,兼有壮阳效用,暗巷之中仍有商贩兜卖。”
这时门前又有客至,堂倌歉意的打了个躬,匆匆而去。
瑞雪眨着眼睛连说此国怪异,又追着我问夜合是甚。我头痛地饮了一杯蜜水,避而不答,只言既然此地有趣,我们便多留一阵可好。瑞雪欣然应好,不复乍离烛照时的闷闷不乐。
是夜,我们便宿在来时所见的城外一河之底。这河水势平缓,御行时望见似是穿城而过,也不知可是那条七曲之河。
到了嬿婉,好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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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水土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