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杀了东埠一众?尽管无忌仙君言之凿凿,我还是在翌日尹玗探望又说了同一番话时才敢信。
尹玗戏谑,虽然外面皆传东埠覆灭乃是君上起了一统魔界之心,宫中众侍却多不以为然,私下里议论泰半还是为我。
她故假意不忿道,君上宠我简直宠到天上去了,数万年来也不闻君上因何动怒,伤一条性命,这回可了不得,为我径灭了一国。又要我以后出门多留些神,东埠遗民奈何不得君上,却难保不来寻我晦气。如今我也扬了大名了,祸国妖姬之尊号响彻三界。
不待说完,自己先笑倒在床沿。我气得按着她要打,她忙一面躲闪一面讨饶。
我心中虽知君上对东埠不满已久,出手怕不止为此一事,心弦却仍难免震动。
因这一动,我时常看顾了瑞雪,便往无忌仙君府上走动,伺机探问他不喜小君之由。
此事我前时已觉古怪,无忌仙君最是重礼的一个老仙君,断不会无故与一小花精为难,只是前时我半因神伤,半为顾全大家体面,不愿揭破,而现下却想问个明白了。
无忌仙君不堪其扰,第一年只推说我看错了,第二年斥我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作甚,直到第三年,我一回去时正值他独饮闷酒,终于在我一来一去又勾起这个话头后漏出些许口风。
仙君醉眼朦胧,连声长叹:“唉,孽缘,全是孽缘,君上对先风神之情已然是孽,甚而因此堕魔,此番孽上生孽,竟将个赝品爱若珍宝!那嬿婉国一泊污糟地,个个妖妖道道,似花似玉的,谁知肚里藏着多少阴私,这回更不知从哪变出个貌似飞纻神上的海棠精。君上十万年来朝思暮想,见到焉得不动心。吾只怕……”仙君住口不语,连连叹息。
我乍听得此话,不由怔在当地。等回过神来,才要出言相询,扭头一看,仙君却早已伏案如泥。
一时神思不属地行出仙君府邸,被街上飒剌剌的夜风兜头一吹,顿时散尽一身酒气,神志也清朗起来。
细细想去,君上近两百年间神情举止,种种幽微、当时难明处,此刻竟如观火,至于嬿婉所谋,却又非我能看出个子午卯酉了。
不过既知君上待嘉和并非真意,我心底的斑驳余烬又在这个微醺的夜里,爆出一蓬扑簌簌的星火。
一晃三年,瑞雪伤势大好,他闲不住,总趁我不在偷溜出去玩耍。我管过两回,便在他可怜兮兮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不再逼他卧床静养。
万幸,他心性未变,依旧一副事事不萦怀的模样,常去仲炦食肆里骗吃骗喝,也依旧缠着我要学术法,只是每回听说要带他入宫便跑得踪影全无。
千日后君上也终于伤愈出关,隔日便在南斋召见了我。
甫一见面,我眼圈便是一红,心中思念奔涌,好似三途河之水,滚滚南去,不尽不息。那一蓬星火也渐成燎原之势。
君上目光关切,先开口道:“伤可好了?过来我瞧瞧。”
我起身前趋,才至跟前,他又伸手来摸我头面。我皱眉一躲:“一点小伤早就好了,仆非稚子,君上何故总要抚首?”
君上失笑:“你非稚子?望衍礼可行了?”
我一噎,恼火道:“不远矣!” 心间不由一动。
君上又问起汴仇,我没瞒他,将东埠旧事一一相告。他沉吟半晌,不提别个,先要我今后留心紫玉,能避则避。
我对朱朱一直有些异乎寻常的戒备,连忙追问:“君上何出此言?”
君上道:“孤不过偶然起了个疑心。你可知贪魔生前最倚重哪一位妖君?” 我纳罕摇首。
“便是殒命蟠水,那位名唤赤乌的妖君。此君艺高胆大,文采风流,最喜着红。之前尝闻魔界出一赤妖,喜食童子以增功力,恶名昭彰于诸国,犯案无有露相,且在各国围捕前总能从容而去。这般能耐又是这般服色,许多妖灵便疑心于他,苦主们更是缔结暗盟,明里暗里要拘他来审。不过他有贪魔庇护,修为又高,种种手段皆落一空。而自他蟠水丧命,便再不闻赤妖现世,竟算坐实了嫌疑。但以你今日之言,其中似乎另有内情,甚至赤乌之死……”
他一顿,“郜山不屑暗害,赤乌死得蹊跷,此一事更是三魔恶战之发端。垚吉去后,我便从各国主处查探,谁知暗访经年,一无所获。这兴许是个头绪,回头我让无忌去查,你却莫再见这个紫玉。”
我诺诺点头,对朱朱的忌惮遂至于极。
待叙罢前事别情,临告退时君上又道:“孤几年闭关,竟不知宫中何时传出许多不经之言,你且安心,孤自会处理。孤之夷东埠乃因收到密报,查实爰秋失道妄行、劫掳过旅、残害百姓等恶行尽皆属实,且犹有过之。其国境内早已白骨皑皑,连锱铢鬼君也被治以妄议君非之罪,阖族被戮。这俨然又是一鬼魔!孤尚在生,岂能容她讳恶不悛,自要为天下除此祸首。”
君上言辞半遮半掩,滴水不漏,我自淡然应是,礼毕而退。
是夜,时空似乎又转回我初入烛照那晚,我在床上辗转,身似火烧。不过上回乃为一见名满天下之魔君,这回却是平白一番妄念。
我想问他,这些年的另眼相待可是我一厢情愿,也想问自己,自何时起情根深植。
恼他情长,恐他意短,舍却难舍,爱亦不得。
苦笑摇头,罢罢罢,不如一赌了局,将一切尽押我成年之日。他允,我从此相随,不成,那便再不相见,我回海陆作个逍遥散仙,亦好过回回近之揪心,远之牵念。
主意既定,我方知晓前之二百年原还不算认真难过,极尽煎熬者竟在得失之间。
一忽想到将来如意,不禁心如擂鼓,喜不自胜;一忽想到事与愿违,意也惶惶,寝食难安。入了宫也愈发管不住眼目,目光直怔,恨不得将他寸寸动静镌刻于心。
待到着实难挨之际,我便寻个由头与瑞雪出游。百年间访过许多名山大川、俊秀景色,却无一景入眼,更无一处留心。
一回行至岱舆山外,忽想起息微仙君来,便降下云头,问起山门童子。不想童子却道师叔数年前已经出关,此刻陪师尊登天,赴五老法会去了。
我诧异道,听闻他伤势颇重,须得闭关千年,此方不过五六百载,怎就出了关?哪知小童斜眼一觑,傲然道,他师祖灵宝道君三界药圣,亲炼之丹有回生神效,此回师叔服丹闭关六百年才出,已是不设想之久了。
我不由连连赞叹,又晃去别处发散,不两日,索然无味,又一阵风般回了烛照。
谁知一旬后,一雁飞至,啄我门楣。拆下帛书一看,却是息微仙君知我来访,寻问何事。
他如此郑重,我便不大好意思说只是闲游。恰逢魔界渐乱,我近又多爱远游,一身仙气委实惹眼,想起他有颠倒灵力之药,便回信相讨。
很快,一只银瓶随第二封雁帛而至,瓶中一红一青两丸丹药。但我看他信中所言厉害,犹豫半晌,仍旧留起未用。
苦苦煎熬百余载,终于挨到我三千六百岁上。初春,与及龄宫侍们一起奉旨出宫北去,同各国行礼者齐集古皋,斋戒薰沐,习学礼仪。
一旬后,吉日吉时,三途岸上,古祭台下,望衍之礼。
那日春潮涌动,艳阳如雪,一切在后来回忆里尽皆模糊不清,只有耀目的光影、身周衫裙猎猎之声和风中的腥土气息奇异地留在识海,永生难忘。
冗长的三叩三加尽是顺势而为,魔火文身入臂竟是一丝知觉也无,全身陷入一种极度焦灼仓皇的麻木中。
直到巫贤高声吟诵起诡秘的祝告,我才回过些神来,只见一排排精灵步上祭台,蘸了圣油在额间一点,忽一声尽现真形。又随着巫贤语声,各自虔祈三遍,方念望衍法诀化回神形。
自己也忙屏息敛神,缓步随众登台。
这也是典礼最要紧之处。要知得道者可幻化众生相,但僭越而为的神形却难以术法变更。幼时灵力低微,性情不定,神形常起变化。直到望衍礼,在巫贤祝下,神形一出而定,终身不改。
听闻也并非全不可改,一些灵药辅以术法还是能暂时变幻神形,只是久耗灵力,又没甚得着,鲜闻有仙妖为之。
每个精灵都曾在幼时千百次遐想自己成年的神形,我亦不能免俗。礼一成,才下了台,便跟左右一起幻化出枚铜镜左右打量起来。
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镜中容貌竟与素日毫无二致!这便是我此生神形了么,呜呼哀哉,不及小君嘉远矣。
转念一想,君上已看了这么些年,变个样貌许他倒看不惯了。转头再望身旁诸位,除了嬿婉的妖孽,似是都比我差些,也便自安□□地认了命。
礼毕演武,因着除我外,下场比试的俱是精灵,我轻而易举地夺了魁。再后来便是我最喜欢的歌舞盛会,然我此回席都未入,便一路狂飚回了烛照。
黄昏入宫,君上一见到我很是疑惑:“往年望衍礼,你回回顽到天明,今日自己行礼,为何倒提前回来了?”
我瞥了眼宫侍们,支支吾吾:“仆,仆有言,请密奏君上。”
事关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思量了近二百年,焦灼了近二百年,话积了满心满腹,仿佛鼓囊之蛙。而此刻真对面而立,鼓胀的鸣囊却好似凭空被刺了个对穿,情怯气泄,尾声已是细若蚊蚋。
君上似乎亦有心事,竟未瞧出我神情之异,只一顿金樽,道:“孤亦有言告汝。” 便随手一摆:“尔等退下罢。” 宫侍们齐声告退,悄然而去。
紧接着君上打出一层火光笼罩四周,竟在自己寝殿之中又布下一重结界,我心头乱跳,难道他已知晓?
却听他一叹:“本想明日再寻你来,既你等不得,便今日罢。”
我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