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新奇地伸手欲摸,只是哪还有手,乌亮如钩的指爪中,那仙君早已晕厥,摇摇欲坠。
赶忙飞降到一片湖边将他放下,自己探出身去,对水揽容。
只见粼粼波光中映出一道长长的龙影,却不是寻常的白、黑二色,竟是金光粲然,鳞浮贝彩,稍一动作便晃得目不能视。
我才知自己无意中化出了龙形。只是我从未见过此龙,方才也未想变化,更不知为何一见水中金影便生出一股莫名亲近之意。不觉大为疑惑,片刻,方又化回神形,负起那仙君沿原路而回。
不想来时全不费力,回去却足耗了半日脚程,待到西邙山,就见浓烟滚滚如鸦群蔽日,魔宫一峰已成焦土。
山下,君上正负手而立,见我遥遥笑道:“快过来,让孤瞧瞧烛照新晋的小仙君。”
我便也笑起来,跳到他面前,将那仙君一放,使赖摇着他衣袖道:“君上,我这几日好生念你!这不死国可唬死我了,你再晚来一刻,我小命便丢了。”
君上抚上我的顶心,笑叹:“几月不见,还是‘你’啊,‘我’的,总不见长进。”
我倒退两步气哼哼不依,他哄道:“是孤来迟了,幸你无事,不过你为何来此,这小仙君又是谁家子弟?”
我一叹,简要几句道出前因,又请他救那仙君。君上一番查看,只说难救,此仙灵力业已涣散,蛊虫也已孵出,如今不过仗着少壮,多一□□气而已。
我闻言心下一灰,身形一晃,却听他又续道:“只能回去让无忌看看了。”
日日不离案牍的无忌仙君?我一愣,不由问道:“无忌仙君擅医?”
君上随意道:“应是不错,众仙都好摆弄些灵药,我于此道却是稀疏。” 我猛然一醒,君上既不会受伤,寿数也由业力而定,怎会去学医术,当真是急糊涂了。忙负起仙君,催着君上速回烛照。
御行时,我追问起鬼魔和不死国众下落。
君上言,他见我掉入怨海略一分心,便被鬼魔寻机强召茧中仙妖为盾,逃了出去,他虽将所见邪灵尽数焚杀,恐怕亦有不少漏网之鱼。至于不死国众,畏光畏火,早在火起之初便一哄而散。
我忍不住又请教,何故我升仙之时化出龙形?他可识得那龙?君上沉吟半晌,竟还是那句‘俟尔成年相告’,好没意思。
难得君上亦有不知之事,问我破劫时了悟何道。我恼他故弄虚玄,便亦含糊其辞,只回了四字,大慈大悲。
不想他听后直夸我长大了。心下嘀咕,他莫非以为我是由他悟道?却又不好澄清,自己险些憋出内伤来。
至回烛照,登无忌仙君府,仙君见我去国两月竟即升仙归来,震惊已极。
我难得在仙君面上见到此等烟火气,若非形势紧急,定要好生一乐,此刻却只好自君上手中接过仙君,先央他救命。
无忌仙君一见那仙君,面色便是一变,问明原委,又来瞧我掌中盛血的银瓶,凝神思量片刻,终道,虽极繁琐,尚有三分生机,只是蛊虫棘手,还要问巫贤要几味奇药。
我一路上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这才松下,眼前一花,倒退数步跌坐于地,唬得无忌仙君又来瞧我。
诊罢,道我为怨力、蛛毒所侵,按方将养,三五月可愈。
至此,我方有闲情同无忌仙君磨牙,极言此回凶险。
他初闻西邙魔窟之事,十分不信,连道:“昔年战神,怎会如此!” 君上也是一声长叹。
听到后来,却甚欣慰,不住夸我,又赞那仙君义勇。君上并不搭言,只倚在牖前瞧着我们浅笑。
事后钩星鬼君过意不去,寻我告罪。说当日涂山外失察,几日后方觉不对。扣山问九尾,得知我当日便出山时,她骇了个魂飞魄散。一面传信君上,一面在海陆寻我,几日间不敢合眼。幸好我得天庇护,借劫升仙,不然她罪过可大。
我忙安慰,鬼魔要掳我,谁能知,谁又能拦,怎怪得她。
忽然想起钩星鬼君见闻广,便向她说起飞升一节,随手化出个龙形叫她一辨。
钩星鬼君只瞧了一眼,便道此乃龙中一个异种,古称蜃龙。嘘气成台,金鳞夺魄,飘摇盘旋时,只见残影,不见真身。乃是与毕方一般稀罕的珍兽,已数万年未曾现世,她也只在书中见过,但这身金鳞幻彩绝难错认。
我愈发疑惑,我从未见过此兽,为何飞升却化出此形,鬼君也不知缘故,只道既是无心变化,兴许有些亲缘。
谁知此事不知被谁听去,在宫里流传开,大小宫侍私下里也不再叫我小珠灵,却戏称起蜃龙仙君,后来等这称呼又传回我耳中,早阻之不及。
回宫次日,君上又召我去南斋。从暗格里小心捧出一轴厚厚的绢帛书卷,道是女川遗物。女君自言此卷毁之可惜,现世却必为祸患。因此临终时,特嘱君上寻善缘传书。
君上以为,我为水族,目下又晋了仙君,可见心性、天资皆不算差。不若先拿去精研,兴许得些造化,也不枉费女川一番心血。
言罢,挥手打发了我,又埋首于秋祭与缉捕鬼魔与不死国余孽诸事。
我被这等当头鸿运砸得目眩神迷,想略作推辞,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敬奉着那卷《入水心记》,在门口出了半日神。此后日日扎根静室,刻苦修行,连尹玗秋祭之邀也推了。
烛照多祭,短短一年,就有四祭。春禋造化之功,夏祭四方之野,秋享辟界之吞皇,冬祀国祚之火。
其中,又以春祭黄昏之放灯会和秋祭后彻夜之招魂大典最为热闹。不过也都及不上两百年一期的望衍之礼,典礼后的歌舞竞技,狂欢达旦,才称得上喧嚣无极。
秋祭后,我常觉若有所失,经尹玗提醒,才想起来竟将瑞雪忘在了海陆,忙回涂山去寻。
到了涂山,只见瑞雪正垂首卧于高岗,任小狐狸从旁耍闹,理也不理。
乍见了我,一跃而起,行近两步,却又幽怨地打了个响鼻,扭身趴了回去。
我觍笑上前,缓缓为它理毛,又让小狐狸寻青旄、青毝兄出来。
转眼间,二狐并肩而来,一见面且惊且异,大呼了不得,如此稚龄竟已升仙。因他们对魔界素无好感,我也不便直言,只是虚应故事,又谢他们这段时日代为照顾瑞雪。
两狐谦辞了几句便啧啧称奇地回了山,我又矮身去瞧瑞雪。
它头先听闻我是遇劫被掳,并非弃他不顾时,已不再乱拧乱挣。此刻细目漉漉,切切关望,轻舐我手,好似安抚,又好似十分依恋,使我心中之愧一泻千里。
掐算出时日将近,便渡了些许灵力助其化形。不一刻,烟光渐散,夫诸无踪,地上却坐着一局促怯柔的小小少年。
我左右乱瞧,越瞧便越满意,不禁开始遥想他长成赤方妖君的威武仪容,目中一时辉光熠熠,似乎吓着了他。
又笑问他可愿认我为主,许诺授经传法助之成仙,来日一道遨游三界。只见那雪团般的稚子闻言憨拙跪拜,叩首顿地,嗓音澈如雪山清泉,一字字道:“如蒙仙主不弃,瑞雪敢不从命!”
我一噎,暗暗自省以后切不可再将他落下。
不提我之后如何授经瑞雪,在我探视之下,那中蛊的仙君一年后也终于在无忌仙君的府中醒来。
他自称息微,本为东海岱舆之山,灵宝道君门下弟子,受我与君上活命大恩,请留烛照报效,君上推辞不受。
又半年,息微仙君才能行走如意,灵力却仍微薄。
依无忌仙君之断,他若想恢复,势必要寻一灵力丰茂之地再修千年,劝他回岱舆仙山。
他思忖多日亦无他法,只得来到御前,将一云文玉璜一断为三。自己持了当中一节,对君上与我旦旦起誓,此物为信,如有差遣,不韪道义,纵万死而莫辞,随即请谢去。
君上在他临行前,除劝了句颠倒灵色之丹恐伤仙根,切莫再用,也无别话。我看着他出宫的背影倒有点想跟去仙山瞧瞧,但摸了摸袖中的《入水心记》,还是作罢。
他的那两节玉璜君上都赏了我,我转将之交予瑞雪保管。
然我如此的诚心笃志,百年后却还是分崩离析。
事起自郜城山遗民渐难忍他国妖君滋扰,举国搬迁到昱象山余脉的郏山之中,建国南郜。又百年,太泽遗民也迁至三途河末支,壅水上一片沙洲,立国南泽。
几百年间,各处遗民和新晋妖灵陆续前来,昱象山与壅水之间族落混杂,竟成一派万国附庸的盛大气象。
这自然喜坏了我,成日里心痒,修行也懈怠起来。隔三差五便向君上求了出宫令牌,带着尹玗或瑞雪四处戏耍。
今日与南泽的泉客妖君上泓与花鼋妖君洸嬉泳斗技,明日又与疆圻、獠等南郜部众狩猎歌舞,大嚼痛饮。
全然不知,风云已起,骤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