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妾 第2章 2

杭若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她于混沌中苏醒，一睁眼，便瞅见不远处，破烂的窗纸被晚霞染成了红色，可那窗纸分明也没比她的脸红上多少。

因早间在清霜居中受了凉，她此刻正发着高热，眼神也不太好，饶是凝神许久，也没能把自己所在之处的陈设瞧清楚。

只身下干草冷硬的触感，隔着层棉布传到她身上，让她省得此刻，她已不在先前所在的那处雅苑。

此处没有银丝碳，没有柔软的裀褥，没有遮光的床帐，可许是她烧的糊涂了，并没觉得冷。

在这陋室中苟且偷生，总比被剥光衣服丢到寒风里，受人舔视，被人折辱，最后单薄地死去，要来得强。

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中没有旁人，她有些慌了，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

有关于自己的，也有在那志异话本中读到过的。

她忙不迭地想从那干草铺成的“床榻”上起身，出去寻个能窥见人烟的地方，挪动间才发觉，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穿好衣裳，只是那料子已旧得发硬，磨得她身上柔嫩的肌肤有些痒又有些疼。

她使了好些力气，终是无法与身体的虚弱对抗。

好在周身的酸楚以及因高热引发的疼痛，让她很快将自己对黑暗的恐惧抛之脑后。

她咬着唇忍着，很快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绿珠进屋时，只瞧见她的唇被她咬的发白，齿痕处似有腥红，烧得原先白皙的脸红红的，瞧着倒红润些。

端王萧翊治下严厉，纵是一个院子的寺人和丫鬟之间，都是不能互通有无的。

好在早些年绿珠在一个小寺人生病时，出于好心救过他的命，那寺人便认她当了姐姐。

虽费了些力气，但绿珠到底还是弄清楚小夫人被厌弃的缘由。

假冒她人身份，欺瞒殿下，的确是该死，可苦命人该死的理由也颇多了些。又因杭若着实生得好看，怜美之心，纵是个小丫鬟也是有的。

是以，绿珠虽觉得杭若的行为有些荒唐，但到底还是怜悯她的。

她微叹一声，见手中的药碗此刻已凉了许多，这才端过去。先将杭若扶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才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杭若又被那药苦得睁开了眼。

病中的人，并不太能控制好自己的神色，何况她一向最讨厌吃药了，杭若直蹙紧黛眉，神色中似有抗拒，似有不耐。

绿珠借着窗纸透进屋子的霞光瞅见她脸上的抗拒，她并不想同杭若计较的，可还是忍不住呛了声：“假冒旁人惑主的事都敢做，如今这苦便只能受着了。”

杭若不自觉地愣了愣，反复消化着她这句话。

是了，早些在那处雅居的榻上，萧翊半梦半醒间，口中喊的，便是“清霜”。

她怎会不知，清霜是谁。

李家的表姑娘，李夫人秦氏的嫡亲侄女儿，自己先前那未婚夫婿李越真正心悦之人。

假冒旁人惑主？

她心中对自己如何出现在端王府中，又被萧翊这般惩处的缘由，渐渐有了一丝眉目。

可她此刻只想笑，笑自己从前在李府中时，处处退让、任秦氏姑侄二人欺凌的软弱，笑自少时便领军护卫家国、手握重兵的端王的武断。

许这天下真有人愿意为了荣华富贵，不惧生死、狐媚惑主的人，可萧翊却不能连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不给她。

见她此刻神色有些古怪，绿珠只觉得有些瘆得慌，急匆匆将那碗药灌进杭若口中，替她掩了掩身上厚重且破旧的被褥。

“殿下让人将你丢到柴房中，饶是裴将军也不敢忤逆，何况这府中也没有旁人敢赠你容身之所，你且在此处养病，等殿下消了气或是将你忘了，你自然能寻到生路。”

绿珠说着，站起身，留下这话便出了门。

可杭若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平白被安了这么个名头，又莫名其妙丢了清白，失了声，连同自己相依为命的小丫头银竹，此刻也不知在何处。

她实在是没办法安睡……

她睁眼望着不远处的窗框，直到坠兔收光，她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许是如今高热让她头脑昏沉，她强迫自己入眠，闭目的须臾之间，瞥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两道绿绿的光朝她这般射过来。

纵容她此刻身上滚烫、被褥也盖得厚，她还是没忍住打了两个寒噤，用被褥捂住耳朵闭眼装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她弯曲的膝窝处，她汗毛直立睁开眼，隐隐瞧见一直狸奴。

她霎时卸下戒备，沉沉入眠。

~

窗外又飞起了雪，寒风钻进柴房窗纸的破洞，直往杭若身上吹来。

狸奴不满隔着床褥与人取暖，伸了个懒腰直往床头迈步，而后用脑袋蹭了蹭睡梦中人类光洁的额头。

杭若便是在一阵毛茸茸的触感中醒来的。

她眯着眼瞅了瞅“罪魁祸首”，抬起玉手遮光，小狸奴趁机钻到她的被窝里，而后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原是一只衔蝉奴。

若换做从前，杭若定要叫银竹将它拖出去洗干净，才肯与它这般亲近，可如今在此处，或许也只有它肯与自己这般亲近。

何况，她也被那窗纸漏进来的寒风，吹得有些冷。

许是养足了精神，又许是昨儿那小丫鬟喂她的药起了作用，她觉得自己脑袋清醒许多，也有精神思索起昨儿让她理不清头绪的那些问题。

如今清醒过来，自己如何失了声，如何到了此处，其实不难想。

李府再是不像武将的府中有府兵，但到底李伯伯也是朝臣，若是没有府中人的配合及主人的允准，那她这个未来的少夫人，是轻易出不了府的。

至于自己失了声，想来也只会是那姑侄二人的手笔。

传闻中的端王那般丑陋狠戾，心高气傲如秦清霜，怎肯委身于他，做个旁人瞧不起的贵妾？

如今自己口不能言，对她们而言，自然就少了威胁。

一个身世凄苦的哑女，也比李家未过门的少夫人，更有动机和勇气爬上王爷的床榻，祈求一朝能得贵人恩宠，从此过上锦衣玉食，受人玩赏的惬意生活。

可是，她偏不想认命。

她要银竹回到自己身边，要将秦氏姑侄二人施与她的痛处，原封不动地还给她们。若有机会，她还想带银竹离开王府，离开盛京，回家乡江城，赁个小院子，过自给自足的日子。

可如今这些全是空想，她当下应当想的是，如何在端王萧翊的手中活下来。

她不知自己怎么活着被扔到这柴房中，可若那日她真的那般赤/条/条在那小院里跪上两个时辰，她此时怕是已在阎罗爷家的地牢里了吧。

想起萧翊昨日的眼神，还有比那石板地还冷硬地语气，她不由地战栗一下。

身边的狸奴似是察觉，只往她怀里又钻了钻，闭着眼睛喵了声。

杭若也抱着她，试图赶走涌上心间的难以抑制的恐惧，可如何也赶不走。

萧翊的声音如鬼魅般盘踞在她耳边好一阵子，直到那头一阵急促的开门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来人正是昨日给她喂药的那个小姑娘。

屋外正下着雪，绿珠才一进门就忙不迭用脚将门踢合上，而后抬着竹盘径自走到杭若身边。

杭若此时已有起身的气力，她只半坐起来，朝绿珠微微俯身。

被窝里的狸奴似对她的动作不满，轻哼了声。

绿珠将手中的竹盘支在一旁地上，上面放着一碗清粥和一碗黑乎乎的药。

瞧着那碗药，杭若不自觉地皱皱眉头。

绿珠瞅了瞅她，余光瞥见被窝里的狸奴，“花花，你原是在这啊。”

她说完，转头又看看杭若，嗔了句：“想来这猫儿也是爱美的，它平日可瞧不上旁人的被窝。”

听见她拐着弯地夸自己好看，杭若忍不住红了脸，朝她友好地笑笑。

“忙前忙后给你熬药煮粥，连句感谢的话都不稀得给……”

听见她有些抱怨的话，杭若又朝她微微俯身，直起身后，她只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而后朝她微微摆手。

未料到她口不能言，绿珠眼中闪过一瞬的错愕，而后有些歉意又有些怜悯地瞧着她，“我不知道……”

她说着，在那干草堆成的床榻上寻了个位置坐下，望着杭若皎皎的杏眸，接着又道。

“就算你生得好，可你也太大胆了些，别说会说话的，哪怕是王府里能说会道的丫鬟，也不敢这般糊弄殿下。”

杭若只苦笑了下，虽没出声，可还是叫绿珠瞧见。

小丫头以为自己又揭了她伤口，只讪讪地笑笑，转头抬碗喂她喝粥。

杭若不好意思地接过，怕她等久了三五口喝进去，险些被呛着，可转眼瞧见小丫头手里抬着的那只药碗时，只拨浪鼓般朝她摇头晃手。

昨儿她因身子虚弱，她在绿珠手里药喝得极乖，绿珠一时间不知她为何这般，只固执地拿起勺子喂她。

“放心，这不是主子赐的，是裴将军好心替你寻来的，喝不坏人，莫要辜负了他的好心，我为了求他救你，可费了好大的力气。”

杭若愣了愣神，想问她自自己是如何到此处的，可房中没有纸笔，她只能先乖乖接过那碗药，捏着鼻子仰头灌进嘴里。

其他的事，往后还有机会再问。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码字中，改过自新！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