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残兵
慕容殊不愧为世上最清醒的疯子,能不走寻常路,绝不讲普通话。
幽都城内的男女老少,哪个没听过几耳朵晏家小姐同十一皇子石桥决裂的千古名场面,莫说晏凝身处千里之外,纵使她此际人在京畿,又怎么可能还同这只八百辈子不欲往来的孙子搭上瓜葛?
所以说,慕容殊嘴里蹦出来的言语,当初亲眼目睹事件始末的晏闻道,一个字儿也不信。
这位皇子殿下的岁数做不到与天地同寿,但他的脸皮做到了与天地同厚啊!
“十一殿下,地上凉,咱、咱起来再聊可好?”相国大人一张老脸写满悲天悯人,一为慕容十一的病入膏肓,二为此人对晏凝的情根深种。
慕容殊半睁半合着俩眼点头,软塌塌地抬起胳膊,靠拉扯晏相国袍袖,左摇右摆缓慢起身。
在被老晏头领到石桌旁坐定后,这家伙的精气神竟渐渐回复了两三分,约略是回光返照了。
追根溯源,相国大人近来醉心武学的迷惑行为,实与这个慕容十一,丁点脱不了关系。
慕容老先生自打搬入河对面的新府邸,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有着焦圈儿豆汁儿两个一片赤诚的小伙伴,此君暗搓搓地派他俩去给老晏头“施个咒、下个蛊”,还不是想干就干的事儿。
晏凝离京没两天,十一皇子的俩小跟班就到晏闻道府上拜访,说是邻里之间多串串门,感情才能维系得长久。老晏头对此深以为然,便准备围绕慕容殊这一中心话题,和俩小孩展开讨论。
那个慕容十一还能有什么可唠的,左右不过行将就木,豆汁儿焦圈儿的话题,不知怎的就跑偏到相国大人本体头上。
正是这次促膝长谈,才有了晏闻道后续屁颠颠地求师问艺。
相国大人稍转转脑子,也便捋清了些许来龙去脉。
原来,皇子殿下早有预谋。
老晏头虽着了道,但这些时日也算乐此不疲。他只是尚且琢磨不透,这位殿下费尽心机撺掇他学功夫,断然不能是单纯觉得他在家太闲、得给他找点乐子吧。
“相国大人刚那一招,当真使得妙及。”慕容老先生仍是怪咖本色,顶着那副凡人难望其项背的面颜,玩世不恭,死皮赖脸。
“十一殿下,咱俩也别拐弯抹角了。你深夜造访,是为了我家凝凝?”晏闻道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他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不是弄死别人、就是弄死自个儿。
慕容殊微皱长眉,眼下的一点朱砂仿佛化生为心衰力竭的妖祟,已放弃挣脱禁锢它的囚牢:“晏相,听宫里传言,我那父皇似乎又有了立储之意,许是就等十三弟和晏凝回来了吧。也对,十三弟文韬武略,确与晏凝般配。”
慕容十一的这通说辞信息量着实巨大,晏闻道讷然愣怔,甚乎没瞧见对面那家伙正摇头晃脑地改坐姿为站立。
等到相国大人有所反应,皇子殿下已绕到他身后,拿两根清癯且枯槁的手指,扼住了他的咽喉。
晏闻道大惊失色,被脖子上那寒若冰霜的触感,激得寒颤一个接一个。
奈何,他的嗓子眼早被慕容殊死死钳制,就快喘不上气儿,有负隅顽抗的肥胆儿,却没滋儿哇乱叫的本事。
这倒也不怪晏老儿,谁让慕容十一这孙子总能做出些超越人类认知范畴的事儿,教人防不胜防呢。
就在相国大人慌得汗如雨下时,慕容殊另一只手忽然广袖一抖,往晏闻道胳膊上扣紧了一样略有些分量的物事。
老晏头又是一记毛骨悚然,紧跟着就听慕容殊在耳边倦慵道:“相国大人,若将来哪一天,再有人像我眼下这般待您,您就用这个玩意儿来对付他。”
皇子殿下一边音色渐沉,一边已松手放了老晏头生路,踉跄着退后了数步。
晏闻道秃鸡打上好几回鸣,才消除了如鲠在喉的难受劲儿。他再低头瞅瞅胳膊,老眼立时睁得浑圆——慕容十一原是赠了他一件神兵啊。
这是柄小巧精妙的袖剑,上有连簧机括,平常佩戴于前臂、匿藏袖中,而到得用时,只要姿势到位,锋利的剑身即可一发弹出。
假如被身后某人挟住命门,只需蜷着胳膊抻一抻腕子,剑尖嗖一下便直戳向敌人下/体,对方必然措手不及,是以一瞬就能完成反杀。
就是吧,这样一来敌方免不了当场断子绝孙,未免有点太阴损。可惜能在背后偷袭、欲致人死地者,也定当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辈,那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没什么好非议的了。
相国大人还在盯着袖剑发呆,那头,慕容殊已前脚绊后脚地孤身远引。
“晏相,告辞。”这位爷回眸一笑百草枯,末了,不忘挥挥爪子冲晏老儿道别。
那感觉,就像是巴望着自己个儿因今夜之善举而万古流芳。
晏闻道目睹慕容十一的背影与夜色合二为一,幽怨的小情绪倾泻而下:“闺女啊,爹爹真是越来越不懂了。我竟突然觉得,你和十一殿下,你们、你们之间肯定还有点什么,绝对不是我们旁人看来的那么简单!可是究竟是啥事儿如此特殊,亲爹娘都不给告诉的啊……”
晏凝何许人,对谁不对谁、说什么不说什么,自然皆有自己的考量。
好比现在,距京师千里的大燕南塞,那间被收拾得很干净的官驿中,她就仍在与此地县丞司马大人交耳相谈。
一语言罢,晏凝即拉远同司马既明的距离,回复正常音量:“司马大人请放心,此法虽说会让魏境百姓暂时先受些苦,但我保证,绝不让他们当中任一人有性命之虞。”
“晏小姐计策缜密非常,司马靖信你,”司马既明坚定不移道,“不过,晏小姐说不需要我们的人手随行,那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晏凝郑重其事道:“在我前往魏境期间,有劳司马大人,务必替我看住一人。”
当年为接迎慕容殊由魏回燕,晏凝曾受皇命组建过一支特殊小队,成员均是大燕国的血性军士,人人皆有所长。
皇子殿下的归国之旅虽然险阻迭起,最终毕竟也安然抵达燕京幽都。队伍完满达成了任务,大伙儿便重返各自署衙服役。
但这小队伍也并没就此原地解散,一遇重大使命,晏凝作为圣上钦点的最高辖领,依旧有调拨成员的权利。
今次慕容灜出访齐楚盟会,晏凝其实早在离京前夕,就已悄然召回了这帮归属于己的精英手足。慕容灜压根不会察觉,一路之上都有另一拨人马,在暗中尾随着他。
而晏凝的这番机密筹措,就算是其兄晏珩,也分毫不知情。
晚岚带几许凉意,晏凝披一袭斗篷,自驿站步入黑夜。
驻扎在苍莽峰领中的小队已等候多时,她与一众兄弟汇合后,便统率众人山水兼程潜行入魏。
之后数日,燕魏边界、洛水河畔,所发生的一桩桩大事小事,均足以被载入史册,后世之人每每提及此一段时刻,大多感慨不已,喻其为神迹。
八月廿三深更,魏境城池洛邑的难民营中,相继有人不明原因忽发高热、口吐白沫。其后的两天,越来越多人有了相似的症状,最初发病的人则开始皮肤溃烂、身覆脓疮。
营内的壮年男子,多为被齐方征调修筑固防的苦力,日日进出齐军领地。随病患人数的不断增长,齐国官员终于有人发现苗头不对,提出魏人似是害上了曾流行于楚国的瘟疫。
这疫症极易传染,且无有效治疗方法,一旦中招,必死无疑。
没人不清楚疫情泛滥有多可怕,早有楚国的前车之鉴,齐方这头人人自危。
不料没过两天,后续事态便愈发严峻,与洛邑相邻、暂由楚人接管的梁州,居然也出现了有同样病症的魏民。
这下不止是齐人,就连楚人也坐不住了,因为不止被他们轻贱的魏人,就连楚军当中,都频生被感染的病例。
保全本国的军事实力要紧,还没等到与北燕使团会面,齐楚两方话事的高官中,就均有人动摇了抢占领土的决心,继而建议己方军队暂时先从魏地撤兵。
此疫人力不可抗,那就只能靠老天爷了。这些主张退守国防的人观点都很一致,弃车保帅,将已患病的军士全部留于魏地,就让他们与这群魏国遗民自生自灭,待凛冬来临,让一场大雪掩埋掉病死的尸首,那么到得来年春天,疫情自除。
届时,齐楚双方大可再择良辰,意气风发坐回谈判桌前。
八月廿八,魏地时疫爆发的第五天,齐楚以最快速度共自魏境撤军二十万,楚国遗弃残兵三千于洛水。
然而,接踵而至的,是齐楚无一人曾有预判的变局——九月上旬的一日,转机横空出世。
一度被死亡恐惧所笼罩的魏民病患中,忽而有人症状减轻,身体不可思议地趋于好转。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不论梁州还是洛邑,所有人身上的疫症之兆都完全消失。
没错,大家伙确实都病了,可如今,大伙儿的病又已都好了。
这期间,谁也没有因染病而亡。就连那沦为弃卒的三千楚军,也没有。
别看那病疫来势汹汹,却好似仅是一只纸老虎。
因为,人们最终发现,它和早前的楚疫并不相同。此疾从不致命,不过是让你难受上几天罢了。
而这时,幸运没染上恶疾的齐楚疾行健军,已离得梁州洛邑两地十万八千里远。
一场虚惊,结果竟致使齐楚撤兵。
放弃已抢占的地界容易,想要再拿回来,却没那么简单了。
魏境子民为死里逃生而欢呼雀跃,为苦尽甘来而敬谢神明。
遥遥瞧着远方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民众,晏凝脸上浅漾笑意。
进展比预期还要轻松,一切尽在筹谋之中。
楚人极度推崇的能臣、被齐国视为最棘手劲敌的那位虞侯,也自始至终没有现身。
晏凝不时收回远望的视线,启足离开身后那片萧索的营地。
这儿曾经是南楚雄师的驻区,昔日威风已不再,如今只余三千俘兵。
而后的一晚,重获自由的魏人放起了孔明灯。
大片大片的华光,载着人们对上苍的感念、对过往的悼惜、对未来的祈望,驰向九重天阶。
洛水之滨,尽埋相思。
小队伍的一众成员接连辛苦了这些天,是时候放松放松,晏凝自不会拦着他们去凑百姓的热闹。
她也有心事,她也很疲惫,这会儿,终盼来了求之不得的片晌清静。
漫天的孔明灯游弋于银河,反倒教星月没了落脚的地方。
偶然之间,晏凝从夹缝中瞥见了一颗拖着长尾的陨星。当她想寻找它划向何方时,星斑却早已湮灭于长空。
流星,陨落……莫非,那意指着某一条生命的消亡?
后世典籍《四国志?燕云》有载:宣化廿七年九月十五,魏梁州、洛邑二城归顺于燕;同日,皇十一子慕容殊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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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