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流民
长生殿外的宫灯,几时成了照妖镜,晏珩那过分静默的脸,一半暗一半明,暗如沉渊蟒兽,亦明如华光伽蓝。
对,适才救了慕容衍圣驾的年轻宫人,正是晏珩。
天晓得晏闻道刚认回来的宝贝儿子,是如何摸进这深宫大内的。
大公公看慕容衍,慕容衍看晏闻道,晏闻道看晏珩,晏珩则……垂眸缄口。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晏卿,你和这年轻人……认识?”此时的慕容衍,好像并不想彰显帝王之尊,反倒周身萦绕人性的光辉。
晏闻道不答话,只有突入其来的眼泪哗哗。
而一旁的总管大公公,语言系统也发生紊乱:“陛、陛陛陛下,晏、晏晏晏大人,这人他、他他他他——”
白天时大公公前去晏府,恰好有幸目睹晏家父子“骨肉分离”。
“陛下,擅闯宫闱,臣自知死罪!”晏闻道忽然双膝前倾,声泪俱下。
晏珩被老父亲一胳膊摧枯拉朽,也随即跪倒于慕容衍身前。
见此情境,大公公“哎呦呦”捂了眼,既心疼晏老儿的波棱盖儿,又心疼长生殿的白玉砖。
慕容衍却不甚吃惊,细细端详这对儿矮了半截身子的老少后,若有所思地一瞥眼,隐带轻笑:“晏卿,朕都还未开口。”
天子就是天子,话有留白,不过言下之意,人已尽知:这年轻人的身份我该是推断出了,但我慕容衍要治他晏珩什么罪,哪用得着你晏闻道来指点?更何况,谁说我就一定会按律法赐他晏珩一死?
晏闻道婆娑抬眼,可慕容衍的视线早定格于晏珩。
“年轻人,在朕面前,不可妄言。朕问你,你可是姓晏名珩?”天子耐性十足地问道。
晏珩仍深埋其首,稍许过后,方低沉道“是”。
慕容衍捋须又道:“好,那朕再问你,你是如何避过大内重重守卫,潜身到这长生殿前的?”
“我……”晏珩这时才微昂起头,终不再是一张木然的脸,“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晏大人无关,他对此毫不知情,我一人承担便是。请……请您不要怪责于他。”
“晏珩,朕问什么,你答什么,”慕容衍目光变得凌厉了些,“还有,你没资格与朕讨价还价。”
光影交错在晏珩额角与眉鬓,他上移双眸,直至与慕容衍四目相凝,眼中不再有踌躇。
这世上,敢于同大燕天子对视的人,可不多。
“或许,是放心不下吧……”晏珩微一侧目晏闻道,低语沉吟,“那位总管大人从晏府将晏大人带走后,我悄悄尾随。趁他们不备,我钻入车底,死抓住辕梁,便跟着车马进来了。想来,宫门守军也是因为见那车马是由总管大人所掌,才未加严查。到宫内后,晏大人随总管大人下车,我不敢现身,就一直躲藏暗处,直到撞见位慌张的小公公。他非但没有呼喊人来抓我,反而提出要与我互换衣衫,我虽不明就里,但念及晏大人,就与他换了。他匆忙谢过便走,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再后来,又有管事的公公带着几人经过,我竟也被他唤了,跟着来到这殿前,这也才得知,已至天子面前,而晏大人,就在殿内。”
晏珩这话,若说可信度,似乎并不十分高。尤是与一仓皇之人更换衣物这点,未免离奇,有待深究。
慕容衍却出人意料略过此处,只再问晏珩道:“都是实话?”
晏珩点头:“无半句虚言。”
慕容衍又清明斜睨晏珩,远目道“好”的同时,挥手招来大总管,对他附耳几句,始终是把晏闻道想插的嘴,都给他硬憋了回去。
大公公随后便带两三人退下,应是奉了慕容衍的密旨。
而晏闻道满肚子的委屈,仿佛也随着大公公一众的小碎步,自生自灭去了。只见他挺直胸背,一副殒身不逊的坚韧神色,就像在无声呐喊,“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可惜,他涕泪纵横也好、视死如归也罢,慕容衍就是不去睬他。
圣上眼里,如今只有晏珩一人。
“晏珩,你胆大包天,私入宫廷,确然有罪,可你舍身救朕,并因此负伤,也属实有功。然,功不抵过。有过,便需受罚,”慕容衍的天家威仪,已渐复了七八分,“朕就罚你,从今而往,时时侍奉老父左右,穷你一生,以补孝道。”
这是什么金口玉言,直教晏闻道一个屁股蹲哐叽摔坐原地,疼得不能自已。也就是大公公不在,白玉砖再无人顾怀,否则,晏大人是不是还得被扣个损坏皇家器物的大帽子。
“都起来吧。”慕容衍让人扶起愣怔当场的晏珩,又给了他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晏珩如梦初醒,讷讷转身,一双手在触及晏闻道袍袖时,起先局促地停了停,但最后依旧是搀扶起了身旁的老父亲,义无反顾。
“事已至此,你们父子俩也别闲着了,跟朕一起往后陵去吧。”慕容衍再度招了宫人来,让宫人先带晏珩去换了衣裳,再到长生殿来面圣。
晏闻道弹指瞬息历经这诸多波折,一张老脸姹紫嫣红,旁人已辨不清他喜怒哀愁。
晏珩随宫人去后,慕容衍饶有兴味对老伙计道: “晏卿,想不到,你儿竟也如此丰神俊朗。比起我那几个不成器的逆子,分毫不遑多让。为救老父私入禁宫,有勇,既见天子临危不乱,有谋。生子当如晏卿你啊。”
晏闻道努努嘴又擤擤鼻子,在其身后,用只有自个儿能听见的音量,蔫蔫地嘟囔:“明明是你们家的老十一比较厉害……”
不时,晏珩已换了普通衣饰回来,随他一同回禀慕容衍的,还有总管大公公。
屏风后,大公公一面服侍慕容衍更衣,一面悄声道:“陛下,已查清了,晏大人的公子的确没有说谎。那欲偷跑的小宫人是在婕妤娘娘宫里当差的,原是楚人,多年前当做战俘被没入宫中。他此番偷跑,是因为楚地家乡闹了颇严重的瘟疫,死难者甚众。据说他家里唯有一七旬祖母,放心不下,是以拼了命想离宫。”
殊不知,同是不远万里,有人因惦念亲眷欲归桑梓,就有人为躲避灾祸背井离乡。
晏凝行于山林,任由着马儿自择方向,其实也仅在方寸间兜兜转转。
天亮时分,她忽闻前方阵阵人声,凄苦哀怨,只听之就宛如亲历诸般生离死别。她心下一凛,打马上前,就见到山坳坳里黑压压一片,活人与死人,几不可分。
那是群不知打哪儿来的流民,有几十人众,在世的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哭的哭、泣的泣,过身的则脓疮遍布、躯体腐溃,卷杂着恶臭,正被草草掩埋黄土。
晏凝顿感诧异,听这群可怜人的口音,是楚人无疑了。再看逝者死状,均是得了不时致命的重疾。且是……传染力极强的那种。
她连忙扯了袍裾一角,掩住口鼻,包裹双手,待防护准备充足,才快步走向人群,向一尚有气力之人问询。
果然如她所想,不久前楚国已现疫病苗头,这些人都算有先见之明,又得高人指点,遂想着离危险越远越好,在疫情未发展成势时,便举家带口一路北上,直至燕境乡野。不料近日,他们当中原本安好的人,竟也突发疫病征状,他们这才得知此病潜伏期甚长,离楚之时已有人染病。而这病又源头不明,说话接触都可致感染,一传十、十传百,一旦病发,进展极快,不出七日,重症者即神志困顿,七窍流血,皮烂肉朽而亡。
晏凝一开始心道,楚国气焰正盛,却无端疫病横行,若不加控制致使疫情持续蔓延,国力必大打折扣,齐楚联盟也将不复存在,那东齐保不准还要趁火打劫一番。对燕国而言,这倒不算件坏事。
然而经那人叙述,她竟越听越是心惊,着眼之处亦生巨变。眼下这些楚人已将这疫病带来燕国,百里之外便是幽都数十万百姓,也即是说,大燕危机已至。
当务之急,必须彻底隔离病源,断不能让此疫流入皇城。而最行之有效的阻绝之法,怕不是……
燕国子民的人命是命,楚国百姓的人命也是命,究竟该如何做呢……
晏凝正彷徨心忖,问话那人已蓦地扑倒在地,不要命似向她磕头:“好心的公子啊,求您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再这样下去,我们就都活不成啦……”
又有个女人声嘶力竭地朝这边喊道:“当家的,你快来啊,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孩……孩子……”
晏凝随声望去,但见一小小孩童依偎母亲怀里,嘴角不断涌出鲜血。
耳畔哀响不辍,她兀自发懵,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凶恶之症,令老少妇孺,皆难逃一死……
日渐升高,晏凝垂目之际,却看到地上冒出一长一短两条影子,再一回头,豆汁儿焦圈儿俩人已逐步凑近,可劲儿向她惨兮兮地卖笑。
“晏小姐,昨个儿你到哪儿去了啊?教我们这一通好找!”
“这儿太危险了,咱们走远些再说吧!”
俩人一左一右,拉着晏凝就跑。
至于跑到哪里去,那自然是,跑到他们家殿下的面前。
亦如晏凝仍着男衫,慕容殊还是前日里那身女装,百米开外,他老人家正强行把自个儿扭成和身后那棵歪脖子松一样的姿态。
晏凝虽得见慕容殊,但一言不发,眼里净是淡漠疏离。
这位爷却不得了了,什么琼葩吐艳、什么明彩照人——不存在的!
此时此刻的慕容殊,活像只被人薅秃了毛的老鸡,焦灼且聒噪,费劲儿扑腾着翅膀,却不晓得登天其难。
再接着,他就在焦圈儿豆汁儿再加晏凝六双眼睛的瞩目下,开始……宽衣解带。
绫罗锦衣,脱掉脱掉。
满头珠翠,扔掉扔掉。
绸袜绣鞋,踢掉踢掉。
这也没什么可异议的,反正对他慕容殊来说,一顿操作猛如虎,仔细一看原地杵,再怎么辣眼睛,那也是辣别人,他自个儿总归不见为净。
以上各种行为结束,这位殿下只剩里衣,风中飘摇好不快活。
“到你了。”他转过身来,冲晏凝一笑。
久违了米娜,这段剧情原本不在计划内,大概是对近期的疫情有感吧
特殊时期,请大家一定注意防护,保护好自己与家人,健康第一。
正月十五,祝大家幸福康宁,平安喜乐。
不求多难兴邦,唯愿国祚绵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