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恩人
晏凝以为自个儿看到了幻象。
几丈外的那道人形,也的确似及了虚影,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墨发如雪,衣袂迎风,周身萦着亦真亦幻的玄光。波澜不惊的颓唐,反倒给人谪仙入世的错觉。
听声音,这个人是晏凝查寻冗久而不得的那位“鬼兄”,瞧模样,却是大燕国的十一皇子慕容殊,那个除了长相堪绝、剩下哪儿哪儿都有病的弱鸡。
好,很好,非常好……
晏凝这辈子,从没有过如眼下这般混乱的时刻。
她有一股血脉贲张的冲动,只想一跃而起冲上前去,扒光那“鬼怪”披着的人皮。
一阵猛烈的冷风过隙,老树叶片纷然飘落。晏凝被落叶阻了视线,就更看不真切前方。那神鬼莫辨的人影,则正迤迤然向她移动。
晏凝眼见那影子从无边落木中靠近,似乎顿然惊悟——如若慕容殊即是“鬼兄”,“鬼兄”即是慕容殊,从前那许多让她头大的难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或许,此人展露于人前的,从来都只是张假面。
“小姐姐,你可算是醒了。”慕容殊已至晏凝面前,清音如鸣泉,身形似薄烟。
单凭这声色,晏凝就敢断定,此人先前那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都他爷爷是装的!
她一激动,猛然挺直背脊,伤口处马上撕裂疼痛。慕容殊一张光影相间的脸,半面月华普泽、半面暗波横陈,也在这时不留余地凑近了她。
这位爷眼中,似永远蒙着堆叠千年的尘埃。可就是这样一双病态明显的眸子,此刻又有雾光微漾,既矛盾又融洽地造就出一缕绝无仅有的瞳光,犀利、幽远,与眼角下的那粒儿朱砂小痣一同深藏无尽的玄奥。
怪哉,这家伙的皮相,当真好看得难以言喻了。
一瞬间,晏凝瞧着慕容殊鬼斧神工的轮廓,思绪惶然走了岔。
她暂时不再去想这人还能再变出几重身份,而是无端有种感觉:这家伙,她很多年前就见过。
当然,这一不可自控的状态,晏凝并没能持续多久。
这是因为,慕容殊的爪子探向了她后背。
晏凝上身有伤,不好活动,两条腿却完好健在。
一个条件反射,她照着慕容殊身体下方,就是一记飞踢。
慕容殊惨烈地“嗷呜”一声叫,俩手捂起不可说之处,腰背拧巴成麻花,佝偻着向后趔趄,最终咣地栽倒在地,狼狈、伶仃,滑天下之大稽。
片晌过后,只见他摇摆起身,拧一下腰、耸一下肩,而后扭动脖子、缓慢抬头,整套动作十分不流畅,好似卡了壳的机械般,发出咯楞咯楞的怪响。
“敢踢我?”此人窸窸窣窣地发笑,在转而面对晏凝时,咧出一张血盆大口,“晏凝,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得益于晏凝那例无虚发的断子绝孙脚,这家伙是又吐血了。
风中飘来的血腥味,反教晏凝瞬时冷静。疯可以装,傻可以装,但慕容殊的病铁定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只剩半条命了。
方才那一脚,此人有多痛,晏凝着实不敢想。可她必须弄明白,他口中的“救命恩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晏凝踌躇之际,慕容殊已再度冲她扑来,如一头十天半月没能捕获猎物的饿狼,浑身上下散发着洪水泛滥似的躁狂。
晏凝刚要反抗,又被伤处拖了后腿。慕容殊两只爪子,便趁机紧紧捉住了她两手。
“慕容殊你干什么!”晏凝忍着肝胆俱裂的痛楚,殊死挣扎。
人在情绪爆发时,大多无暇兼顾礼法。慕容殊直呼了晏凝大名,晏凝也不再称他为殿下。
“你再乱动,我之前的辛、苦,就都白、费、了。”慕容殊狰狞地一皱眉,白如霜雪的脸面,配上血色殷红的薄唇,活生生刚吃过小孩的老妖。
只用眨眼功夫,就能从翩翩仙姿坠入魔道,这位爷也是厉害无匹了。
之前的……辛苦?
这又是一句晏凝需要花时间琢磨的话。难道,她背上那伤口之所以少了毒痛,是因为慕容殊对其做过处理?
再瞟瞟还在身上覆着的黑裘大氅,晏凝的头脑不禁一阵眩晕。慕容殊莫不是动过她的衣衫,才会给她披上大氅遮羞?
刚醒来时,她忙于辨认环境,只觉背部疼痛,却忽略了身体的其他触感,这时稍一动弹,就感到上身清减不知几重。
一时间,晏凝面对慕容殊,竟不知是该谢他还是该打他。
“我不动了,你快放开我!”她紧咬牙关,不再顽抗,“我有话要问你!”
慕容殊冷哼一声,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腾出一只爪子来,蓦地抽下束发的缎带,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缎带捆住了晏凝双手。
“慕容殊,你混蛋!”晏凝气淤。
慕容殊倒退两步,与晏凝脸对脸坐下,满身混不吝:“讲道理,我已放开了你,现在不放开你的,是那条带子。”
胡搅蛮缠的功夫,大燕国的十一皇子称第二,天下没人敢称第一。
此人有病、五毒俱全,必然世上绝无仅有独一份,就是论名字,也能瞧出些端倪。
他那几个兄弟,皆是金木水火土的顺位,可偏偏单蹦他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假使眼神具备杀伤力,那慕容殊和这绝壁老树,兴许都已被晏凝炙烈的目光烧到渣都不剩。
可惜,事实是,慕容殊并没因她这瞪眼而产生任何改变。这诚然说明,他那双魔睛就是再放光,也仍旧有等于无,该瞎还得瞎。
“晏凝,你不是有话要问我吗?我等着回答,你怎么却不吭声了?”这位爷坐姿甚是随意,毫无体态可言,一头青丝没了束缚,便无法无天随风流荡,居然很有股闲云孤鹤的超然。
晏凝默然足有一刻,慕容殊也就跟着无声无息了一刻。
“好,我问你,我昏迷时,你对我做过什么?”晏凝终于齿缝吐字。
“你被带毒的弩/箭射中,我便封住你穴道,用嘴替你吸出了伤口毒血。”慕容殊音色淡远,好像在陈述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用嘴?!”晏凝五雷轰顶,两肩不自觉瑟瑟颤动,弄出些细微的声响。
“再跟你说一遍,不想毒气攻心,就不要乱动。你身体里还有余毒未清,动得越多,气血运行速度就越快,”慕容殊微一侧耳,隐约流露几分落寞,“我刚才,不过是想检查下你的伤处。你知道,我看不太清楚,很多时候,手比眼睛方便。”
听闻这让人抓狂的真相,晏凝脑中天人交战。
又过一刻,她方能继续溯本求源:“慕容殊,我失足跌下来也就罢了。可你又为什么会在这儿?以你的本事,当时你明明能制伏那人的。”
慕容殊似笑非笑:“拿人和救人相比,我更想救人。”
“我什么时候要你救了?这地裂下的情况谁也无法预料,更何况你连看都看不见,你就不怕摔下来一起死?!”
“要不要救你,是我的事儿。你也说了,我的本事大得很,既然能下来,我自然有把握活命。”
“你凭什么有把握?”
“我的耳朵很灵的。别不信,我听到的世界,和你们不一样。还在地上时,我就听见这地底气流声并不顺畅,在紧贴岩壁的某一处严重受阻。再仔细去分辨,便听到树木枝叶簌动。因此我判断,这绝壁之上,定然生长着足以缓冲坠势的大树。要不是我追着跳下来,在你直坠地底时搂住你,带你改变了方向,落到这株树上来,你如今哪儿还有命对我大吼大叫?”
晏凝再次陷入冗长的无言以对。
从目下状况来看,她的确找不出比这更好的解释。
不管她本人愿意与否,慕容殊是她救命恩人这档事儿,都是板上钉钉了。
慕容殊却咳嗽起来。
他先是对晏凝粗暴用强,又一口气说了好些话,这会儿就像是遭了报应,愈演愈烈的咳声带着种低幽的苍凉,只教闻者悲从中来。
可这位爷就是要把心肝脾肺肾一齐咳出嗓子眼,也依然笑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浑相,绝非人之将死的凄哀。
晏凝只扫上他一眼,心下便已了然,计算这家伙的归天之期,还为时尚早。
就冲这苟延残喘和不可一世的混搭,此人再耗上个三五载,根本不叫事儿。
是以,这天高地迥无人扰的时刻,就该打开天窗说亮话。
直等到慕容殊咳声渐低,晏凝才又开口:“慕容殊,除了听力,你的嗅觉味觉,理应也都超乎常人。我初到魏国邺城质子府,第一次给你送药时,你就尝出那用井水熬制的药剂味道不对了吧?你强迫我带你去井边,又故意倒栽井中,都是为了让我发现井底有异?”
“呵呵,没错,”慕容殊低声应道,“有了这个契机,以你的聪明才智,往后追查自不在话下。”
“第二日你让我给你抄书,是专门留下了“假痴不癫”那一计,用以暗示我你并非真疯?”
“对。”
“邺城被攻破,皇宫火情蔓延至质子府,你也是故意装睡等我营救?”
“对。”
“这样说,你也一早知道刘嬷嬷不会出事儿咯?”
“对。”
慕容殊一连几个“对”字,让晏凝更坚定了刨根究底的决心。
她同时暗暗察觉,这个不疯比疯还要命的家伙,仿佛也在热切期待个能吐诉心声的对象。
“慕容殊,那我再问你,后来我方人马和慕容瀛队伍汇合却遭遇刺杀,你为什么也要去蹚浑水,还要特意针对慕容瀛?”
慕容殊晃两下爪子,使得广袖滑落,随势将那截趴着长疤的胳膊戳到晏凝眼下:“小猪崽儿给我留了这道终生不退的痕迹,我却只教他做了几天猪头,怎么瞧,都是我宽宏大量。”
这丑陋的疤痕一旦外露,就猖獗地破坏起此人整体的美感。
晏凝从不知晓,慕容殊身上还有这种陈年旧伤。
她为之略一动容,继而马上联想到慕容瀛给她讲过的幼时之事。他说慕容殊是自个儿作死跌落假山,而今细思,这话的可信度委实有待商榷。
“慕容殊,你的意思是,你扮作刺客,只是为了报复慕容瀛?他得罪过你?”
“我猜,慕容瀛肯定同你说过,某一年冬天,我调皮捣蛋出了次意外,结果差点累死自个儿的小命。啧,这的确是皇宫中广为流传的版本。”
“那次意外难道还有隐情?”
“你想要听故事?好,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非常抱歉让大家久等,更新奉上。
作者菌状态依旧堪忧,下次更新时间可能很快也可能需要多等几天。
虽然付出和收获远不成正比,但就算是趴着,我也一定会认真把它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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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