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拖着脚步紧赶慢赶,终于在天亮大军起拔之前赶回了大营。在确认当晚没有其他的罗网刺客出现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
蒙恬看着他的满身血迹,不由一阵担心:“盖先生受伤了?”
“无妨,这些不是我的血。”盖聂的声音很平稳,“敌人不知何时还会追来,蒙将军,大军还须尽快开拔。在下还有事情向王上禀报,先容告退,见谅。”
蒙恬见他神色并无异样,便点点头:“如此,在下立刻去整军,寅时三刻便出发。”
盖聂施了一礼,进入了王帐。蒙恬正要离去,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回头往军帐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对,盖先生虽步态无异,但足印虚浮……还是伤得不轻。他如此说的用意……莫不是担心军中仍有细作?看来还是有必要再彻查一遍了!
盖聂进入王帐,确认无其他人,这才露出几分疲态,对目露担忧的嬴政回以一个安抚的目光:“王上恕罪,盖聂失礼了!血气刺鼻,但请王上稍作忍耐,因为在下负伤一事,不能让他人知晓。”
这次与军队出行,盖聂作为贴身的护卫,并无自己单独的营帐,只在王帐后侧有单独隔出的一处空间,他更衣换药难免会有血腥气逸出,故而有此一说。
嬴政点头示意明白,却又忍不住问道:“杀手可已伏诛?”
“不确定。”盖聂道,“或许王上不信怪力乱神,但是,这已是在下第二次杀他……以后,在下不知还会不会有第三次。”
嬴政的目光倏地转向了那间逸出着浓重血腥气的小间:“你是说……死而复生?”
“是……”盖聂叹息道,“亲眼目睹之前,在下也从不相信。然而……确是事实。”
“这个人……是谁?”嬴政沉思着问。
“罗网杀手,黑白玄翦。”盖聂道,“唯一可庆幸的一点,便是此人向来我行我素,常不听罗网调遣,对王上应无杀念。”
嬴政的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桌案,思忖道:“若此人再度出现……能否设法生擒?”
盖聂目光悚然地隔着帐子望向嬴政,严肃怀疑他家王上想弄死他:“难度极高……此人乃罗网最强杀器,六剑奴合力方能与之相较一提。在下此番能活命归来,已是侥幸。”
“如此么……那便算了。”嬴政也听出盖聂的惊愕,感觉自己确实有点异想天开。相比之下,还是乖巧忠诚的小先生更重要一些。
“今日与寡人同车吧。”想起上次卫庄的抱怨“人非铁石,血肉之躯总有极限”,本身是个工作狂所以日常忽略下属休假问题的嬴政难得良心发现了下。
盖聂有点受宠若惊,不过转念一想:“王上,不妥,若有心人看出异端,恐对王上不利。”
盖聂的反应让嬴政很满意,觉得更有必要对重伤之下还事事以自己为先的小先生好一点,大度地挥了挥手:“无妨,连日奔波,寡人偶尔也想在车内对弈两局。”
“谢王上。”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盖聂果然感动了。
于是,这一日就在蒙恬的紧张暗查、嬴政的棋盘推演、盖聂的吐纳疗伤、李斯的猜疑嫉妒以及全体将士的急行军中度过,雍城,也越来越近了。
卫庄并不知道此时他等待的人与自己的距离正在越拉越大,还在鬼谷的庭院中做最后的剑术修行。书房门突然响起,他意外地抬头望过去,意外地瞪大眼睛,一脸见鬼的表情:“你……你怎么在这里?”
“哦……是你。”鬼女扫了他一眼,似乎懒懒的没什么兴致,“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再说这么久没见你们两个比武,你们决战我看不得?”
你家?新鲜了,你不从来都只把紫兰轩当作家?
“可以是可以,但你不是……去寻人了?”卫庄皱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鬼女:她从来都是深色的布衣或武衣,从来没见她换过浅色的衣服,忽然穿了一身白,看着各种别扭。
“找不到,所以回来查点东西。”鬼女不想多说,连着翻了几日书不眠不食连口水都没喝,她现在的状态跟梦游没什么区别,自然没心思理卫庄,“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姐去睡一会儿。盖聂若回来了,记得叫我!”
“……”卫庄莫名其妙:怎么这么反常……另外,她从书房出来?等等……自己上次进去寻师父的时候,里面明明没人吧?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书房里还有以他和盖聂都没发现的暗室?
他沉着脸斗志燃烧着走进了书房:若有他三年都没探索出来的暗房,那可真是耻辱!
……结果还真就耻辱了,他依然什么也没找到= =
鬼女再次从后山的竹屋回来已是第二天下午,见卫庄还是一个人,有些奇怪:“盖聂还没到?”
卫庄一脸不爽:“不仅师哥,师父也没有回来。”
“他出去云游了,估计不会回来。”鬼女简短地说了一句。
“云游?在这个时候?”卫庄一脸“你骗鬼吧”的表情,只觉无比荒谬:决定下一任鬼谷子的纵横生死决战,他作为鬼谷派的掌门,居然不到场?
鬼女不耐烦地说:“谁知道他?他一直不靠谱!”
卫庄心中的疑团越发扩大了:“对于鬼谷派甚至对于天下而言,有什么比我们的决战更重要?”
“那只有问他自己了。”鬼女仰躺在鬼谷子竹屋前的露台上望着天空,“每个人心中最重要的事情都不同,曾经我觉得为师父师娘复仇最重要,现在我觉得让师父入土为安最重要,在你眼中纵横间的决战最重要,谁知道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又是什么呢?”
“……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卫庄总觉得鬼女有哪里和平日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好到底是哪里。
“我奇怪?是你皮痒了吧!”鬼女坐起来把铃剑一压,往谷前一指,“闲着也是闲着,陪我过两招!”
“……你是真的很奇怪!”卫庄益发确定了这一点:她一直都嫌自己和盖聂小孩子家家,不屑跟他们动手,这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找他过招了?事实上,鬼女会呆在鬼谷等着看他们两人的决斗,而不是满天下地跑着找她的宝贝师父,就已经很反常了。
不过与高手切磋机会难得,又是在决战前夕,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结果就是,卫庄杯具地被抽打了一下午。
鬼女不知中了什么邪,仿佛就是为了发泄情绪一般,下手既无章法又毫不容情,卫庄挨打挨得晕头转向各种憋屈。他抹了一把唇角渗出的血,满心恼怒:他还就不信了,鬼女今天的剑招远不如平日谨严完美,他明明看得出破绽,然而即使看得出,每每他去寻机进攻时,还是会被快得不可思议的下一招打断。
为什么?难道他真的就比她差这么多?卫庄不服输的念头被激了起来:今天,我非要胜她不可!哪怕会受伤!哪怕只有一招!
再一次,他寻到了鬼女剑法中的破绽,鲨齿猛地从双剑间隙中突入,直取她的咽喉。然而令他大为震惊的是,鬼女完全没有收势的意思,竟是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继续往前递剑。卫庄赶紧收剑,但还是没能完全收回,剑贴着她的锁骨上方刺过去,在她的肩上斩出一道不小的伤痕。
“你……”卫庄瞪着她瞬间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向后一跃退出了圈外,恼怒道,“若是无心应战,尽管明说,我不勉强!”
鬼女喘息着愣了片刻,目光才有了焦点,她看了一眼自己肩头的伤,又看了眼被她抽打得甚是狼狈的卫庄,似乎找回了些理智:“抱歉,你决战在际,不该让你这般消耗的!我没事了,你去休息吧。”说完径自转身走了。
卫庄抹了把头上的汗,恨恨地向地上啐了口血水,但再回过头时,目光却有些担忧:这不是她的风格,就算听闻玄翦的死讯时,她握剑的手也不曾抖过,还有什么更坏的消息呢?她说她要回来查些东西,莫不是玄翦那里,又有了什么更糟糕、更难以应付的变故?
卫庄的思考方向完全错了。不过这怪不得他,因为在卫庄印象里,鬼女与鬼谷子的父女情真是淡漠到了一定程度,就算鬼谷子真出了什么事,他觉得鬼女大概也就是“哦,知道了”的程度,而且师父向来是无比强大的,这样强大的师父,能有什么事呢?
第二天鬼女的状态就正常了许多,甚至还有心情做了早饭喊卫庄一起吃。不过卫庄尝了一口那看上去十分诱人的竹笋肉片汤之后,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师哥,听说你被投喂了三年?难为你了……
鬼女斜了他一眼:“喝完,里面加了药材,对你的元气恢复有好处。”
哦……原来你还记得昨天把我打到内伤。
卫庄凉凉地回视着她,不咸不淡地说:“不了,师父丹房中的凝露丹,味道也要比这好些。”
“爱吃不吃!”鬼女瞪他,忽然眼珠一转,又故意咳嗽了一声,“我是没你师哥贤惠,要不,你还是等他回来给你洗手作羹汤?”
若是平日,卫庄大概会恼羞成怒拂袖而去,但在此刻提起这一茬,卫庄却只是满目惆怅地长叹了一声:“没想到,他还真是连早一天到都吝惜!”
“会提前十天赶回鬼谷的人才不太正常吧?”鬼女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这么急着往回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被说中了心思的卫庄受不了地看了鬼女一眼:死女人你能不能矜持一点?看破不说破不懂吗?
显然鬼女是不懂的,继续无情补刀道:“我若是盖聂,被你这么惦记,大概也不敢早到一日!”
卫庄终于愤怒地掀桌而去。
鬼女不厚道地耸耸肩,自顾自消灭自己面前那份她真没吃出有什么不妥的汤:欺负弟弟果然是可以让心情迅速变好的良药~
不过……她微微皱眉:盖聂,确实是回来得有些迟了。
他们并不知道,此刻正在被他们惦记的盖聂,与他选择的王一同,正面临着千均一发的局势。
玄翦没有再次追来却也行踪不明;曾经在白银火骑营中露过一次面的灭魂不知所踪;蕲年宫不日可达,而嫪毐企图进攻的计划已然摆在嬴政面前,三千兵力,如何分配尚待确定;咸阳宫尚无讯息然暗潮汹涌;吕不韦按兵不发却伺机而动……
嬴政手中可动用的棋子不多,他重新排演了一遍又一遍,改换了无数次布局,唯一一颗从来没有动过的棋子,就是王座旁边纯白色的那一颗!
清晨,鬼谷。卫庄早早站在了鬼谷前的旷野,背着朝阳,眺望着延伸向西方的那条长路。
雍城。嬴政神色严竣,立于青铜马车篷盖之下驶进蕲年宫的大门,身后,年轻的剑术教师持剑肃立,明明比秦王矮上一截的身高,却显出一种不动如山的巍峨。
正午,鬼谷。卫庄的姿态未变,鲨齿撑在身前,烈日的烤晒已让他的发带被汗水浸透,然而他却拒绝了鬼女递给他的水囊,目光中透出一种阴鸷的焦躁。
雍城。嬴政微笑着与诸宗室寒暄,盖聂在他身后半步,尚显稚嫩的一张小脸如霜似雪,目光如锋,不错过任何一人哪怕手指的动作。
傍晚,鬼谷。卫庄依然屹立原地,眸光下垂,扶住剑柄的手指微微颤抖。鬼女轻叹一声:“之前我听说他在武遂,毕竟700余里。或许是路上耽搁了,你不要心急,再等两日。”
卫庄没有抬头,闷声道:“这种事情,也会迟到吗?”
鬼女用一种对待小孩子的宽容看着他:“他不比你如今无事一身轻,总要诸事交待妥当才能出发。回去吧,明天再说。”
雍城。嬴政噙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周旋着,打发走了最后一批核对各环节细节的礼官,然后转向盖聂,与他核对可疑的人员。
第二日,鬼谷。卫庄与前一天一样,在鬼谷旷野等了整整一天。鬼女拿了几卷从密室中取来的阴阳卷轴,靠在那棵葬有无数鬼谷先人的大树下读了一天。
雍城。嫪毐暗中调兵遣将,嬴政恍若未觉地与宾客宴饮,无数密报悄悄送到盖聂手上,又悄悄地传达进嬴政耳中。
第三日,鬼谷。卫庄依然在鬼谷旷野从日升等到日落,鬼女亦是读了一天的卷轴,不过那几只卷轴却是新换的,她的眉峰渐渐地蹙紧。
雍城。嫪毐军发兵攻打蕲年宫,三千秦兵与之鏖战一日。
第四日,鬼谷。卫庄依然在等待,但脸上的神情已经黯淡下去。鬼女换了几只新的卷轴,读上片刻,便忍不住顺着卫庄的目光向西边看上一眼。
雍城。嫪毐兵败,逃离雍城,嬴政兵士未追,整理宫殿,为次日冠礼大典做准备。是夜,有天字级杀手现身,盖聂与之战,杀手不敌而退,盖聂未追,白银铁甲兵士追之无果。
第五日,鬼谷。卫庄等到日落,闭目忍耐许久,忽然长啸一声,声甚痛苦,惊飞雀鸟无数,却飞出数步即胆肝俱裂、坠地而亡。鬼女起身制止,欲出言相劝,卫庄狂怒挥剑与之战,战百余合,急怒攻心,呕血而败。欲提剑再战时,被一掌砍晕携回谷中。
雍城。嬴政冠礼成,谢诸宗室将臣,祭天后,下令次日回归咸阳。盖聂思忖良久,几欲开口乞往鬼谷,犹豫再三,终未出言。
卫庄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按了按自己作痛的太阳穴,想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脸色再度阴沉下去。他披衣出了门,并不意外地看到鬼女正在院子当中的池边,尝试着操纵水流。
“醒了?”鬼女没有回头,但已感觉到了他的存在,“醒了就把自己好好打理一下,鬼谷的历代师徒都是风华无双,不要把自己弄得一副落拓潦倒的模样!”
“抱歉……”卫庄低声道。他恍惚还记得自己一怒之下不顾内力透支连着发了几记横贯八方,但鬼女似乎一直在护着那棵最大的树,以至于被他的剑气实实在在地轰了一下,着实喷了口血出来。
“没事,伤得到姐,说明你本事见长!”鬼女完全没有介意,“你先去收拾好,我们再慢慢说。”
片刻后,虽然利索了不少但还是精气神明显不足的卫庄坐到了鬼女的对面,鬼女敲着桌面问:“状态怎么样?能赶路吗?”
“赶路?”卫庄有些不解。
鬼女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你认为盖聂为什么没有来?”
卫庄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其实,我一直在担心他不会出现。在下山之前,我们曾在峰顶进行了一场对话,当时,我就隐隐有种感觉,他很可能不想履行这个约定。”
卫庄知道盖聂一直不喜欢这个规则。他还记得盖聂第一次意识到纵横之战可能会以一人死亡终结时的那个拥抱,那是他头一次看到盖聂那样恐惧。他很清楚,盖聂不是怕自己死,而是怕失手杀了师弟。盖聂当时反复对他强调绝不会杀他,后来也一直以控剑之术为主修——那日紫兰轩一战,卫庄发现他的控剑已经达到了御剑的水准,即将登峰造极。他也记得,师父告诉盖聂决战延迟,并说明是因为二人未做好心理准备时,盖聂那震惊的目光。
新郑天枢一战,自己小输一式;事后遭遇玄翦,又是他出手相救……
“他……大概是觉得,当真生死决斗,我不会有活下来的机会……”卫庄说着重重地捶了一下桌案,“然而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一点。”
为什么你觉得我做不到,就连这个决战的机会也不给我?师哥,你就那样不信任我、看不起我?
鬼女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一时愣住了。片刻后,她的表情狰狞起来,屈起指节在卫庄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卫庄捂着头,不解且控诉地瞪着鬼女。
“我以为只有盖聂那个呆子才会钻牛角尖,怎么你这种聪明伶俐的也会钻?”鬼女恨骂道,“你觉得他是看不起你才故意不出现的?”
不是吗?卫庄茫然。
“盖聂别的优点没有,但有一点很难得,他很虚心,从不自负。”鬼女抱臂而立,“你们二人实力相差无几,或许你能感觉到你们之间有一点微小的差距,但在旁观者眼中,这个差距微乎其微,一点机巧、一点计策足以让你取胜。盖聂应该不至于自大到觉得自己就能稳操胜券。我倒觉得他与你一样看重这场决战,不会轻易放弃。至于他为什么不来……”鬼女叹了口气,“亏你还总说你们两个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卫庄,如果是你,什么情况,会阻拦你按时赴约的脚步?”
卫庄的眸光随着鬼女的话渐渐亮了起来,随即又变得焦灼:“………他…有危险?”
“所以,”鬼女正视着他的眼睛,“去找他吧!无论结果如何,亲眼目睹,总好过胡乱猜测。”
卫庄立刻跳了起来。
感觉小师哥真的好辛苦,受了伤还不能让别人发现,像极了职场上生了病也不能请假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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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活捉复**玄叔的政哥真心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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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鬼情绪低落N多天,揍揍卫小庄减压,果然效果良好,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佳品……
庄: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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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阿鬼家黑暗料理再度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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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庄实惨,纵横决战赶上蕲年宫之变,真怪不了你师哥不来……这是历史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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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鬼姐姐第一红娘不解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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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3 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