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了赵国的女子,到底没能成功打掉腹中那个异常顽强的婴儿。但她在魏国遇到了命中的良人,那人长得与她过去的心上人有些像,对她的遭遇充满同情,不介意她已有孕在身,甚至愿意一同抚养她的长女——当然,也仅是抚养而已,谈不上视若己出。
她们有了一对新的儿女,儿子聪明,女儿漂亮,除了女儿总是粘着那个时时能够唤起她恶劣记忆的长女之外,一切都很美好。
直到那一天,两个最大的女孩出门玩耍却一脸惊恐地归来后,她从大女儿的脸上,看到了那可怕的印记——来自东皇太一的生聚种印!
他,到底还是找来了!
熊熊烈火烧尽了他们曾经温馨的小家,还险些夺走了她女儿的性命,好在最后一刻,她们还是逃离了火场。
她硬着心肠抱起哭着要姐姐的女儿离开了熊熊燃烧的昔日小家,心中还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你们不是要那个孩子吗?我留给你们了,来拿啊!
然而满怀仇恨的她就没有意识到,那个被她遗弃在大火之中的女孩,也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而已。
阴阳家的人从那一次之后没再出现过,她一度以为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已经放过她了。然而,五年之后,她发现,明明已经被打破的孤煞命格,似乎再次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反复推演了几次,最终,失魂落魄地丢开了铜钱:是的,又回来了……
她就知道,幸福没有那么容易得到,没有!
几年之间,无论她如何当心、谨慎,在家人发病后如何求医问药精心护理,她的儿子、女儿、丈夫还是一一死去,只剩了那个最大的女儿。她瞪着最后一个女儿出了半晌的神,最终,把她带到了城里,不顾她的哭泣央求,将她交给了唯一还肯在这荒年中买人的倡馆人牙子。
卖笑也好,卖身也罢,只要活下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自己……女人的眼中厉光闪过,撤去了自己身上笼罩多年的混淆咒术,狂笑着盯着天空:东皇,你不是要找我吗?你来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东皇太一。那个深不可测的阴阳家掌门,在播下那颗新的种子之后,似乎已经对她完全失去了兴趣。倒是两年之后,她偶遇了云游中的鬼谷子。
鬼谷子在她逃离后没有多久就辞去了赵国的官职,开始周游列国。他或许是几百年来最失败的一任鬼谷子,空有满腹才学武功却生不逢时。秦军势强已成定局,他在背后苦心筹划的五国合纵攻秦本已成功,但他自己却遭妒忌排挤,最终乘胜追击一举灭秦的谏言到底未能被采纳。他看明了六国将亡的结局,不由黯然,对春秋周期儒家的开山祖师孔子充满了惺惺相惜之感,遂打算放弃流浪、不再出仕,回鬼谷与那大概早已看不出痕迹的墓余生相伴。
他的阴阳术还未修到能左右天时的程度,所以难免还是要受天命的摆布,什么龙图霸业、不世功勋,还是留给下一代去奋斗吧。
鬼谷子在见面的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个唯一一个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这个女人还很年轻,容貌依然姣好,虽然一身落魄,眉宇间却仍难掩骄傲之色。她脊背挺直,正视着目光有些复杂的鬼谷子:“我没想到,找上门来的不是东皇太一,倒是你!”
“我不曾寻你。”鬼谷子漠然地说,“今天只是偶遇。”
虽然只是一个因为交易而与自己产生了瓜葛的女子,但毕竟是一段孽缘,于是他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忠告:“看上去你离开之后,过得不怎么好。你还年轻,再找个老实人嫁了吧!”
“我试过了。”女子轻轻叹息,“可他们都死了。离了你,我还是天煞孤星的命,还是不要再出去害人了!”
“那么,你想跟着我吗?”鬼谷子问。时过境迁,如今他已打算归隐做回凡人,带上一个女子,倒也无所谓,何况两人到底还是拜过天地、收过赵王贺仪的正头夫妻。
“用不着!我一个人也能活!”女子立刻坚决地否定了他的提议,“当初我瞧不上你,你也没拿我当过妻子,何苦十几年之后还要延续这个荒唐的错误。”
“也是。”鬼谷子点头,“那个孩子,你将他埋在哪里了?”
女子冷笑起来:“埋?哈哈,虽然是亲骨肉,可你果然也没把他当作人吧?”她瞪视着鬼谷子,“我把她卖到倡馆了!怎么样?”
“……你生下了那个孩子?”
“意外吗?”她满意地看到鬼谷子的眉毛微微地蹙了起来,又发出一阵狂笑,“这比简简单单地杀死不是有意思得多吗?高高在上的鬼谷先生,多么神圣,多么凛然,谁又知道,他的女儿却在倡馆里被千人kong骑万人ge跨,成了一个最下三滥的婊biao子!那些流氓纨绔要是知道,自己做了鬼谷先生的一夜女婿,你觉得,他们会怎样跟人吹嘘夸口呀?”
鬼谷子没有继续听她已经失去理智的叫骂,转身大步离去,将已经状若疯颠的女子抛在了背后。
女子在他离去之后停止了狂笑,攥紧了拳,眼泪终于滴落在地上:阿紫……对不起,这是母亲能够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数日后,紫兰轩迎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客人。
进进出出的姑娘和宾客都会好奇地多看一眼。虽然这里也常有朝中大员借此地议事,但往往是几人同来,像这么大年纪的客人单独前来的情况,还是极少见的。
特殊的客人向来是兰娘亲自接待,妩媚的女人将他请到了自己的客房,亲自端上茶来:“老先生气度不凡,来此想必不是为了听曲赏舞吧?”
“想必阁下便是紫兰轩主人。”来人开门见山,“听闻两年前,阁下在魏北救下了一个即将被卖入倡馆的紫发姑娘,可否,让我见那姑娘一面?”
“你说紫女?”兰娘疑惑道,“不知老先生欲见紫女,所为何事?”
老人沉默已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她是……我的女儿。”
“不可能!”兰娘断然道,“紫女生父已经亡故三年有余,你是何人,竟敢冒充她的父亲?”
老人——鬼谷子淡笑一声:“恨急之语,不可尽信。”
兰娘依然是满面寒霜:“紫女亲手服侍父亲殡天入葬,如何会错?……等等!”她仔细地打量着鬼谷子的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来如此……我好像明白了。”她打开门对着外面喊了一声,“彩蝶,去把你紫女姐姐叫来!”
她回身跪坐在老人面前,深深施了一礼:“老先生,恕我刚才无礼。我想您弄错了,您的女儿,不是紫女,而是她的姐姐,鬼女!”
鬼女……一听这个名字,鬼谷子就知道,这回不会错了。
兰娘和紫女口中的,这个继承了他名号的、长得和他有些相像的、兼具了自己的果决狠戾和她母亲的倔强刚烈的姑娘,确实,像他的女儿。
听着两位女子如数家珍地叙述着鬼女的过往,鬼谷子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血缘,原来是这样神奇的东西。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被世间众生的生死所打动,然而,听闻那女子说起他的女儿在倡馆的可能遭遇他还是会隐隐地愤怒,而兰娘和紫女叙述之中那个女孩坎坷的经历,亦让他产生了一种陌生的、名为心痛的感觉。
原来,自己做了多少年的超然世上的执棋者,到底也还是个凡人;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到底还是潜伏在他的心里。
“姐姐离开已经几个月了,始终没有一点消息。”紫女黯然地说,“她应该还安全,因为大梁到新郑这一路上寻索姐姐的魏兵还没有撤离,只是,我们很久联系不上她,到底还是挂心。”
鬼谷子谢过了兰娘和紫女,正欲离去时,紫女突然声音微颤地问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老先生,请恕我无礼,但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既然您一直都在,为什么今天才来?为什么十五年了,您从来没有找过姐姐?”
鬼谷子被问得语塞了一下,半晌,才丢下一句:“我从前并不知道她的存在。”便匆匆离开了。
鬼谷子没有想到,他第一次成功发动“有名无形”第六级的“入境”,是为了他的女儿。
离开紫兰轩后,鬼谷子在客栈之中张开了水幕,循着紫女给出的线索,在大梁周围搜寻。鬼女紫发异瞳、面有鬼印又带着形制特殊的铃剑,特征很明显,如果见到了,应该不难辨认。
他确实不多时就找到了他的女儿,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少女被面带刀疤的剑客一剑斩落山崖的一幕。
虽然之前鬼谷子从未成功地触碰到幕境中的任何物品,然而此刻,他还是没有任何犹豫,抬脚便跨入了水幕。
凉意传遍全身,仿佛整个人浸入了湖水之中,而这湖立刻又颠倒了过来,他自己有了自己整个被旋转了180度的感觉,定睁看时,人已身处魏北的山间。
山顶跌落的女孩还在一片血光中下坠,他纵身腾跃而去,飞身接住了自己的女儿。
在抱住这孩子的瞬间,他有了种似曾相识的心悸感: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也曾怀抱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年,看着他的眸光渐渐黯淡……
然而此时,怀里的这个孩子,是他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与他血脉相连的唯一亲人。
这孩子与多年前那个少年一样,已在濒死的边缘。斩伤她的剑显然是杀气极重的锋锐利刃,剑气斩断了她的肋骨、破坏了她的内脏,甚至在小腹处将她刺穿,她脸色惨白,浑身浸血,毫无意识。
多少年,鬼谷子没有在意过什么。但此时,他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念头:他不想再看到一个自己在乎的人,在自己怀里失去生气。
他必须救她!如果连亲生的女儿都救不得,那他,还算得什么天下的至强者呢?
万幸,此时的他已不是当年未出茅庐的无措少年,他已经足够强,强到或许可以跑赢时间。
“入境”可以发动一次,就可以发动第二次。于是下一刻,他们已出现在了医仙念端的药庐。
“又是你!”这是念端看到他的第一句话,“为什么你总要拿必死的人来难为我?”
“她还活着!这次,希望你不负医仙之名!”
“……进来吧!”
这样的伤,即使是妙手回春、医死人肉白骨的医仙,也着实费了好一番力气。仗着自始之终一直有功力深厚的鬼谷子在背后替她续着一口真气,又有同脉之血可及时输送,鬼女这条小命,到底还是被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咒印我无法。”冷若冰霜的念端肃着脸孔说,“阴阳家的东西乃咒术一脉,非病非疾,不是医家力所能及之范围。不过……”她钳出一只深色的蛊虫,“这孩子身体里,被人下了定位的蛊虫,有精通蛊术的高手在监视着她的行动。”她没好气地白了鬼谷子一眼,“上次是害我破戒,这次是追踪蛊……为什么只要你一来,我的医庐就得搬家!”
破戒……
鬼谷子垂了下眼。医仙念端的戒条:若有人活着送到面前而自己无法将他救活,就不会继续在当地行医。确实,这个戒条,当年,因为他,打破过一次……
于是,再次欠了念端一个人情的鬼谷子便任劳任怨地听她驱使,帮她把医庄搬到了镜湖。
之后,鬼谷子便抱着虽已脱离危险但仍昏迷不醒的女儿回到了鬼谷。
照顾人对于他而言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然而这次,被他照顾的小姑娘是在一点点恢复、开始能偶尔睁眼看一看他,而非如当年那人一般一点点失去生命的迹象,他在产生了成就感的同时,也有了种心底那道旧伤在一点点愈合的感觉。
心障已除,或许,他是时候、也有勇气收两个徒弟了……
鬼女脸上的咒印也引起了他研究的**。对这个咒印他其实并不很担心,一方面,他看出这咒印虽然有碍观瞻但并没什么危险,如果想要除去,那他相信凭自己对阴阳术的钻研,总有一天找得出破解之法;而另一方面,虽然他本人是纵横家的掌门,但十几年阴阳术的浸淫使他对这一门学问并不排斥。鬼谷子一向信奉的是实力至上,这个种印中的培育之意他并不反感:如果东皇太一所说的预言真的应在这孩子身上,那她加入阴阳家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先将这孩子的伤养好。可惜小腹伤得太重,这姑娘大概一辈子嫁不出去了。但这没关系,他不介意用自己剩下的一段风烛残年,补偿一下这十五年没能见上一面的女儿未能享受到的天伦之乐。
没错,在女儿醒来之前,鬼谷子还以为自己将迎来一个父慈女孝、师严徒恭的凡人的晚年,却没有想到,现实,往往与理想相差得很远……
鬼女的爹狠,娘也狠,所以这娃也天生带着股狠劲……
所以,作为一个渣男和渣爹的鬼谷子,你是从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你想父慈女孝,就能父慈女孝得起来呀?
鬼谷子当年决战中重创了同门,但他其实也没想杀死对方,想找念端救人,但时间拖得太久,没救回来。所以这次救回女儿,对他而言算一种救赎吧~
鬼谷子策划的是第四次五国伐秦,苏秦之后的那次,明面上的领袖是魏无忌。五次合纵伐秦就这一仗打得最漂亮。
那一战是247年,成蟜之乱是239年,但如果这一年鬼谷子捡回了女儿,玄翦杀成蟜的时间应该是12年后,时间线还是有点对不上,姑且认为长安君作乱兵败后又隐姓埋名地逃了几年才被杀死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番外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