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瞪向谢之晏。
声音不轻不重,耳力极好的李知行听到后在心中“嚯”了一声,惊呼:都非善类啊!
谢之晏离开前,对门口站着的三人道:“你们也快来用膳。”说完便迈步去追先行的几人了。
丫鬟奴仆都纷纷退下了。
须臾后,房中只剩相熟的几人,还有一个因为生气蒙着被子想把自己憋死的“阿羊”。
谪仙好心扯下他的被,带着善意的笑提醒道:“少年,你的命也有贫道救的那份,听贫道一句,好生和人相处,别被过往蒙了眼。”
说完,李知行抱臂找叶青盏继续听故事去了,后者望了床榻上背身的少年一眼,忽然听到身侧之人轻轻一语:
“原来你逢人就给人取名啊。”
闻故声音似乎含了笑,又似乎只是她的错觉,叶青盏懵懵地将目光看向他,仿佛看到了他若有若无的笑意。
淡淡的,凉薄的,勾人的。
这笑,落在谪仙眼里就是骇人得慌:阎王爷哟,这小子竟然会笑!
这话,飘进谪仙耳中便是缕缕酸味:阎王爷哟,我耳朵怎么闻到醋味了?
李知行忘了要问叶青盏何事,待回过神时吓人的年轻人便快步离开了,只留下门口的他和从小爱给别人取名的小姑娘。
还有悄声走到床榻前的青淮,他好心相劝:“阿羊,你还是听话些吧,不然以后许会后悔。”
捂着被子的少年身子僵了僵。
青淮叹了一口气,退步出房去追几位鬼渡。
他仍旧记不起来自己是谁,只是心中有个声音催着他,要劝劝这位气性极大的少年。
言尽于此,别的,他尚且无力。
***
用过晚膳,一轮玉盘挂上了晚空,清辉铺满了叶府的花石小道,李知行双手揣进道袍宽袖中,望着前方并肩而行,同叶小姐相谈甚欢的一对璧人。
方才去吃饭的路上,叶青盏将她和闻故这几日在戏班探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
赵家被放火抄家那日,救出赵永烈两个孙女的,除了殊死相搏的赵温朝,还有带着伤病前来接应他们的谢之晏。
谢之晏那时被父亲杖责禁足,发着热偷跑出家门,牵着一辆马车冒雨而来,气若游丝,跪在赵锦繁身前道:“我谢家欠你的,谢煦当以命相还。”
性子烈如骄阳的赵家姑娘自是不愿上仇家的车,一向耿介义气的赵温朝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将姐妹二人推上了马车,后引绳拉缰,驾马离开了火海。
再后来,谢家便因投敌叛国满门抄斩,独独只留下一个小公子谢之晏。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
至于赵家——
赵温朝带着赵家两个小姐一路北上,却在路途中遇到贼匪,贼匪恶语相向,折辱赵家女郎。赵温朝舍命相护,被乱刀砍死。
一代江湖奇人便这样死了。
生如浮萍,好不容易有了根,却被拔地而起。
死得凄惨,血肉模糊,金声哑然。
气绝前他最后一言,是对这浩浩苍宇的一句“对不起”。
将死之言,赵锦繁听得见,也是因为谢之晏来得及时。
贼匪涌向她和姐姐之时,谢之晏持弯弓出现。在大漠孤烟中,于一轮红日下,救下了她和姐姐。
后来,谢之晏便同狗皮膏药一般跟着赵锦繁,隐名埋名,帮着她一步一步重建起如今的岁和班。
那时两人一个十六,一个十五,如今十年过去了,赵家中落,谢家满门抄斩的事儿已不再被人提起。谢之晏那时多被人唤作谢煦,字是母亲取的,他父亲不喜欢,便很少有人叫,唯赵锦繁叫得很顺口。
两人的关系,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用叶青盏的话来说:“他们两个之间,好像系着一个死结,旁人解不开。但又不能再往前一步,隔着家仇。”
死结不死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青淮的心结。李知行心道:凭他做仙的经历和这几日在境中的遭遇来看,青淮不是那个“阿羊”就是这个“谢之晏。”
毕竟这三个人的影人,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三双丹凤眼,跟一母同胞三兄弟似的,烦人!
“仙人,你是说你去找花娘探探谢家被灭门的经过,让我和闻故去了解阿羊是吗?”叶青盏见身侧人举头望月,神色忿忿,悄声问。
李知行点头,小声道:“你与闻故同他一般大,孩子和孩子总好交流些。”他顿了顿,又道,“我同花娘年岁相仿,好说话。”
“明明是花娘藏不住事儿,好诈吧。”叶青盏小声嘟囔,说着挽上了闻故的胳膊,“今夜赵班主说要安排明日练习的戏,我和闻故先去准备了。”
被人晚着臂腕,闻故只是垂眸看了一眼,便依着她上前去了。
叶青盏同这懒仙的话她听到了,其实他也有意想会会那个叫“阿羊”的少年,毕竟阴煞遇到两种人时最激荡。
一种就是挽着他小臂的学会了说谎话的这朵小白花,阴煞最爱吞噬的便是她这样的极纯之人;一种就是则像那小子一样,满心满眼都是恨意的恶人,阴煞也最爱吸食这种人身上带着的怨恨。
少年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比这里的人都清楚。
心中做着打算,回神之时,闻故便被叶青盏拉着跟上了赵锦繁他们,只听叶小姐笑着道:“你们要是想练戏,又不想吵到府里人的话,可去我家西南别院,那里空地多,院后头有一片芦苇荡,唱累了还可以坐船荡悠悠,看看风景。”
“毕竟你们从长乐县来一趟也不容易,不能因为我太辛苦,”叶小姐打了一个呵欠,困呼呼道,“我明日再带你们去吧,今日天色不早了,大家都去早些睡下吧。”
赵锦繁本想说些什么,但见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便应:“好,叶小姐好梦。”
“好梦。”
叶小姐进了闺房,赵锦繁将戏班的艺人聚在一起,三言两语说了几句明日的安排便放他们回去睡觉了。
跋山涉水,一路风尘仆仆,他们也确实累了。
谢之晏将赵锦繁送入厢房,转身喊住闻故,身为他的“师傅”,要扣着人学艺,便住了同一间厢房。闻故虽烦,却只得忍着,谁让他现在是“阿狼”。
谪仙窜入了庖厨,去套帮着准备明日吃食的花娘的话。叶青盏落了单,便悄摸摸地去找阿羊,准备和她“推心置腹。彻夜长谈”,却不想在门口碰到了提着食盒的青淮。
“你这是?”叶青盏歪头问。
猫着腰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厢房,轻声道:“送饭。”
叶青盏盯着他看了须臾:“好孩子。”她都没记起这少年吃没吃饭。
两人推门而入,入眼看到的便是拿着瓷碗的榻上人。
碗里的药喝得干干净净。
叶青盏和青淮盯着他,少年瞪着他俩。
“噗嗤——”叶青盏和青淮相视一笑。
“笑屁啊!”少年生气,举起药碗,想一摔了之,顿了下却还是将碗放在了床边,扭过头去。
叶青盏接过青淮手中的食盒,左摇摇右晃晃,带着坏笑往床边走,悠悠道:“阿羊,想不想吃饭啊?好香的饭菜呢。”
这语气,和叶小姐方才离开前一模一样。
阿羊扭着头生气道:“不想!”
咕噜——
肚子没长嘴,不口是心非,响亮亮地来了一声。
叶青盏笑得开怀,青淮亦是,将食盒又从她手里拿过,生怕笑得花枝乱颤的人将饭给打翻,递给榻上红了脸的少年:“快吃吧。”
“全身上下就嘴最硬。”一向听话的青淮忽然变得有些不留情面,毒舌道:“但会饿。”
叶青盏点头道:“吃吧吃吧,肚子都响成那样了。”
榻上的少年接没接过食盒,门口站着的人不晓得,只是听着屋中的笑声,她的唇角也不由得跟着弯起。
看了一眼腕上挎着的食盒,她不作打扰,笑着离开。
从庖厨出来,越过海棠门时,李知行无意中看一道身影,手中似乎提着一个木盒,他未太看得清,却见叶青盏和青淮垂头丧气地从阿羊那小子的屋中出来了。
他不用想,这俩小娃肯定什么都没套出来。
李知行想上去教育一番,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做——
他此前只告诉过其他两位小鬼渡这幻境里的光阴同鬼门关的相比,日子要快许多,却没敢言说,送鬼过关的时限为七日。
鬼门关中七日。
他们要在七日内解开五位鬼客的心结,否则,幻境一塌陷,他们必遭反噬,成为厉鬼凶煞的时日便会提前。
如今不在关中,他不知晓关中过了几日,慢不得。
李知行提起道袍,薄纸一般的身子顿入了夜色,幻境中人无影,景却有,倒是方便了行动。
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中,闻故抱臂侧躺于榻上,等着在案头写着什么的人停笔,入梦。
谢之晏终于停了笔,心满意足解衣欲睡,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闻故睁开了眼。
将枕头塞进被中,他仗着自己现在是一片影皮,无骨一般滑下床,又侧着身子,毫无声响地从门缝而出,一出门便见谪仙斜着身子往窗缝中钻。
两人心照不宣,点头示意。
一个转眼便站在了睡梦中人的床头。
一个毫无顾虑入了案头的黄页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