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的一人一仙一鬼皆是一惊。
叶青盏慌忙躬身,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姿,又掏出帕子,为他拂去唇角的血。
一张单薄的影人,面白如雪,唇上却沾着血,诡异又迷人。叶青盏擦着擦着,手被人握住:“扶我起来。”
闻言青淮也想去帮忙,却被人避开。
青衣少年委屈地收回手,谪仙缩着身子抱臂旁观,腹诽:何必呢?
被人从地上扶起,耳聪目明的少年将手从心口处放下,沉声道:“来人了。”
谪仙自然也听到了草丛中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侧身点了一下青淮的眉心,将他变成了一个布衣少年郎影人,手里立着一杆幡。接着他又略微施法术,隐去了自身的仙气,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算命的道士,也是一张薄薄的影人,脸上留着两道小须。
“原来你二人在这儿,还以为把你们丢了呢。”赵锦繁笑着从树上出来,身后跟着谢之晏,转眸看向这白衣道袍的胡须道人,问:“这位先生您是?”
“贫道乃云台山白玉观一名下山游历的道士,空空道人是也——见过姑娘,”李知行镇定自若,四指并拢拇指靠向掌心,欠身行礼,又看向一旁的清俊公子,心道比我还像个读书人,又看起来很矜贵,“见过公子。”
他想,不能变成故事的主人公,那么当一个胡说八道的道士,在关键时刻能够抽身的、细枝末节的小人物,应该行得通。
“这是我的徒弟,怀仁。”见青淮一脸木楞,谪仙忙补充,“贫道与徒弟一路南下,途经此地,于这清溪取水之时与两位年轻人相识。”他说完,看了一眼昨夜呛他一回的小生谢之晏,心说:本仙这次编得有理有据,有根有源,叫你再生疑!
谢之晏神色淡淡,似乎对他说的不感兴趣。
叶青盏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中敬佩:仙人就是聪明。
闻故堪堪才平复心口的阴煞,此时脸色虚弱,无暇顾及几人之间的谈话,目光始终落在身侧少女搀着他的手上。
“原是云台山的高人啊,”赵锦繁颔首回礼,“小女锦繁见过空空道人,”又冲着身后的谢之晏眨了下眼,转身接着道,“不知高人是否会医术,可否帮小女一个忙?”
李知行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他得先混进故事中去,才能对症下药,便道:“贫道不才,只懂些皮毛。”
“皮毛也好,”赵锦繁喜出望外,赶忙向身后喊,“妙云,脆乔,快把那人抬上来。”
戏班男子稀缺,这妙云和脆乔生得壮实,常女扮男装唱武将,眼下便做了干活的苦力,抬着一影人走了过来。
叶青盏探身去看。
这影人少年薄薄的一片,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样。一身黑衣,裤腿烂了一个小口,露出腿上的伤口,血止不住地汩汩而流。
“先生,他还有的救吗?”赵锦繁看着他流血的腿,一张英气十足的脸上,叶眉拧着,担忧地问。
李知行闻言走到了躺在地上的影人旁边,为他把了一脉。人无大碍,只是呛水又失血,晕了过去。
他原先想的是要不要救,若是救了这影人改变故事的后续该如何。现在看来,他多虑了,无论是否遇到自己,这人都命不该绝,定然有后来。
“班主,这小哥哥是呛水了吗?”叶青盏问。
赵锦繁正想要答,却听一旁的谢之晏冷哼了一声,先开口道:“谁知道哪来的野小子,死鬼一样躺在竹溪东岸的青石上,”瞥了一眼少年的腿,“血都止了,还不醒。”又转头对班主说,“锦繁,他肯定活不成了,你就听我的,把这人扔这吧。”
“谢之晏你有没有善心!”赵锦繁生气,音调拔高了些许,“气死我了,你不要再说了,”又转头看向李知行,“先生,他还有救吗?”
忽然被人喊,本悄悄听着二人吵架的李知行先看了一眼被训斥的小公子,正欲说话,却见地上的影人有了动静。
“咳——”
黑衣影人吐出了胸腔的积水,睁开了眼,身子从地上弹起。
“你醒了?”赵锦繁喜出望外,一旁的谢之晏在彻底看清少年的长相后,满脸阴云密布。
影人少年郎方才闭着眼,就让人觉着相貌非同一般的俊秀,薄唇挺鼻,这下睁开了眼,一双丹凤眼茫然又惊愕地看向人时,就像小羊受惊了般,眼尾还晕着红,不由得让人怜惜。
李知行看着他,在赵班主看不见的地方轻晃动脑袋,心道:这幻境中的影人,皮真是一张比一张好看。
一旁的叶青盏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衣影人,既为他的清醒开心,又暗自叹了一口气:
与谪仙的想法并无二致,她也想着这影人此时出现在去往岁安县的路上,定然于青淮的前世记忆是有关的,她本想依照他的长相来判断一番,说不定这忽然出现的影人就是青淮本人呢。
然而终究是她想多了——在这儿幻境中,人人都是一张皮,且大多都是一张好看的皮。影人的面容虽不尽不同,但相比真人音容笑貌的千差万别,差异便显得小多了。
不说别的,这里长得相像的影人就有两人:谢之晏和这未知名的少年郎,都生了一双丹凤眼,又都白净俊美,雌雄莫辨,只不过前者换下小生的戏服后,多了些公子哥的贵气,后者穿着黑衣粗布,更多一些市井气。
更甚之,下了戏台,这些影人穿的服饰也都相差不大,皆是素衣粗布、窄袖褶裙,或方巾包头或木簪冠发,脸上的妆容也近乎于无。远远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张没有着色的白茬影人,实难辨认。
叶青盏看向认真举着幡的小少年,一脸郁闷:这样怎么辨认哪个是青淮啊!
她这副模样落在闻故眼里,也叫他蹙眉。
“你们是谁?”
少年虚弱地询问声唤回了各有所思的几人,他又轻咳几声,从地上艰难地撑着胳膊坐起。
面对少年的提问,爽朗热情惯了的赵锦繁笑着应道:“我叫赵锦繁,是‘岁和班’的班主。你晕倒在水边,是他——”她指了指身后满脸不悦的谢之晏,“谢之晏,谢公子先看见的你。”
眼中无任何感激,在听到“岁和班”三个字后,少年的眼神忽然凌厉了起来,扫了一眼围着的人——高矮胖瘦不一,青年少女孩童皆有。
眼中的恨意越发的明晰,他咬牙问:“戏子?”
“你们——都是戏子?”
质问里满满都是轻蔑,一语既出,四座哑然。
赵锦繁带笑的唇角骤然冷了下来,如蓄冰雪,往前走了一步,弯腰问:“戏子怎么了?”
不等少年答,谢之晏也阴着脸往前走一迈,凤眸低垂,居高临下地问:“是戏子,当如何?”
“你们……”少年对上两人酿着狂风骤雨的眼神,忽然喷出一口血,倒头又栽了下去。
“哈?”
火药味十足的对峙夏然而止,作壁上观的谪仙连忙跑上前去,扣住少年的脉搏。脉象很乱,气息也不平稳。
“气急攻心。”他说。
赵锦繁和谢之晏相视一眼,前者赶忙喊了一句:“阿狼和……”妙云和脆乔辛苦了一路,要是再让二人抬着这少年走一路,她实在不忍。便喊了身子骨还算结实的阿狼,迟疑了一瞬又看向身侧的人,“谢之晏你——”
“我不会救他。”谢之晏甩了甩衣袖,“他不配。”后负手而去。
李知行生怕抬人这活落在自己身上,急中生智冲着青淮喊了句:“好徒儿,快来!”
一直默默立于树荫下,旁观着一切的青淮,被谪仙叫喊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呆滞了一刹后,才将手中的幡交给谪仙,走向地上躺着的人。
闻故现在本是戏班的人,哪怕心中万般不情愿,也只得照做。只是——他敏锐地觉察到,这一袭黑衣的少年,和他是同类人。
安静了半晌的花娘,方才也是被气狠了,扶着腰问:“班主,为何非得救他,他……”
“我要问清楚——”
“是戏子,又如何?”
话落,赵锦繁睨了一眼被抬高的少年,转身离去。
***
“终于到岁安县了。”李知行从牛车上跳下。叶青盏靠着闻故的肩,迷迷糊糊中听到谪仙话,睁开了眼,入眼便是繁花似锦,人流如织的景象。
卖货郎走街串巷,摊点前人来人往,茶肆酒坊清香阵阵,杂技戏团前笑声朗朗……这幅景象同方才路上比起来,就是天壤之别。
许是争吵过后,原本热闹吵嚷的戏班在进城的最后几里路上,出奇的沉默。赵班主和谢公子置气,本形影不离的两人,一个走在最前头,一个跟在队尾,好在有以看护少年为由留下来的谪仙从中调和,又及时拦住了几辆也要入城的车马。
闻故和青淮胳膊不用再遭殃,将晕过去的少年放在了牛车上,赵锦繁和谢之晏别扭中被谪仙哄上了同一辆马车。戏班的其他小伙伴也都挤挤,坐上了牛车。
她同谪仙坐在一起,悄声对着得到的消息,青淮守着昏迷的少年,安静听两人说着。
谪仙知道了她和闻故顶着两个无父无母的十余岁兄妹的身份,通过了戏班协助表演的考验,进班学艺。叶青盏知道谪仙用一袋子钱财从拾遗店铺那儿换了他和青淮入幻境的机会,说是虚无缥缈涧一个天旋地转就把他俩淹入了水里。
她还知道,幻境和鬼门关里的光阴流逝是不同的,幻境急剧变化,鬼门关则过着人间的时岁。
李知行随着牛车,走在叶青盏的身边,眼望着街市,捋了一把自己的小胡须,问:“你说你们去的这富商员外家到底有什么厉害的?”看了一眼车夫,接着道,“本来人家不想拉咱们,嫌人多,一听说去给城中首富的姑娘贺岁,立马就答应了。”
“难不成是为了钱财?”
叶青盏点头:“有道理,毕竟是首富。”
“赵锦繁没告诉你去的家首富姓甚名何吗?”谪仙忽又问。
“没有,”叶青盏答,“只说是她和戏班的恩人,旁的我也不好细问。”
李知行点了点头,抱臂道:“也是,你毕竟是个打杂的,人家没必要啥事都告诉你。”又看向闻故,“姓谢的也没告诉你?”
闻故闭着双目,看起来很是疲惫,正要说,却被谪仙身旁擦身而过两人打断了——
“听说叶员外为了女儿的及笄宴大肆置办花钱如流水,又广邀四方好友来贺?”
“是呀,还说在及笄当天要挨家挨户送一份礼呢!”
“叶小姐叫什么来着……我们真是沾了她的光了。”
“好像是叫什么青、青盏来着。”
“对,叶青盏……”
两人渐行渐远。
听完行人之言,李知行看向马车上双眸向着二人扑闪的少女,心里叹了一声。青淮也眨眼看着她。
屈膝闭目坐着的少年,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悄然望向身旁的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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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梨园影(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