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盈和云天缥拥着楚墨芷,她往后望了一眼渐渐看不见的茅草院落,又转过了头。
密切关注着她的云姨娘,让众人停下,用帕子拂去了她脸上的泪痕,语重心长道:“那样的人,不值得你的挂念。”
楚墨芷看向她。
“以后就在山庄踏实地住下来,她们都是你的家人,”说着,云烟看向身后的小姑娘们,“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绣娘们都是一脸担忧的模样,轻点着头。
云天缥拉住她的手,轻声细语哄劝道:“云姨娘人很好的,我和云盈,”她看了一眼自家的妹妹,又看一眼山庄的姐妹,目光温柔地落回了楚墨芷的身上,“还有山庄的姐妹们,我们都是云姨娘捡回去的孩子,云姨娘待我们视如己出,像一家人一样。我们一定会把你当亲妹妹看的。”
话落,女娘们又齐刷刷地点头。
在关切又温暖的目光中中,楚墨芷点头,抿着的唇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见状,云姨娘终于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悄然望了望远处已模糊的院落,道:“如此便好,我们得快些赶路了,昨日迷路,今日又没了钱财,若是在太阳下山前赶不回丰华县,就不好了。”
昨日她们本架着马车,谁知入茶花村时遭遇山匪,绣品钱财皆被洗劫一空,她袖中的钱袋,还是劫匪漏掉的。
她当时想,若是他们敢动这些女娘,她就是在人前用妖力,也要拼死相护。幸好这劫匪只劫财不劫色,姑娘们都无碍。
想到此处,云烟看向走在一旁的三位方士,犹豫了片刻,笑着开口:“三位方士,云烟有一事相求。”
叶青盏挂在云天缥的腰间,本困乎乎地听着几人说话,一瞬清醒了不少,看向闻故他们。
李知行本暗自思索着什么,闻言看向云烟,道:“云姨娘但说无妨。”
云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还是开了口:“可否护送我们回到丰华县。”她见几人脸上都有疑虑,又赶忙道,“不白送,到了锦绣山庄,我会给你们报酬的。”
不知谪仙作何感想,叶青盏替他感到为难——一边是幻境故事不可擅自改变,一边是美丽绣娘的真诚以求,谪仙会如何答呢?
李知行看着她,道:“我等除妖之任未竟,本就应去妖物肆虐的地方查探,如今相邻的几个县郡都已被妖物侵扰过,只剩丰华县。料那妖物的下一个目的地,便是那儿了。本就是顺道的事,何来相送一说,又怎好接受报酬。”
云姨娘笑了笑,行礼道:“那就谢谢几位方士了。”
李知行拱手还礼,道:“客气客气。”
身侧的闻故看了他一眼,低声提醒道:“幻境的规矩。”
李知行咬着牙,低声回:“我有事问她。”
安安静静的墨知,听着几人的言语,眼中转动了下,摸着肩侧的一缕发,做了个任性的决定。
幻境又变了。
和人低着头说小话的功夫,李知行发现脚下站着的地方换了个地。他慢慢抬起头,和闻故一道看向身旁的小姑娘。
天真无邪的杏眼眨啊眨,脸上写着“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看我”“我只是帮了点小忙”……
李知行被气笑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道:“你和青淮还真是两个极品,一个巴不得住幻境,死命拖;一个生怕浪费时间,不要命地加快。”
墨知冲他甜甜一笑,不会说话,也不想说话。
闻故先两人一步,往前走了走,又避着众人,给叶青盏用银杏传书。
在绣帕里趴着的叶青盏,收到他传来的消息,知晓墨知又擅自加快了行路的速度。她将银杏收起,坐起身子,望了眼人来人往的街市,留心着绣娘们的反应。
她们好像并无觉得有何不妥,跟着云姨娘陆续走进了一家酒肆。
甫一进门,店铺的店小二便迎了上来,笑着道:“云姨娘和姑娘们回来了,比拼顺利否?”
云烟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别问了,先上菜。”
“得咧,还是老样子?”店小二问。
云姨娘疲惫地点了点头,又看向闻故他们,嘱咐道:“你去问问那三位方士的喜好。”
堂倌问好后,退了下去,姑娘们落坐,坐满了三大桌。闻故和李知行,也带着墨知找了个地坐下。
随着饭菜一道一道奉上,一道屏风前的说书先生,看了云姨娘一眼,笑着开始讲故事了。
书讲完,饭也吃得差不多了。
说书先生蓄着两撇胡,笑眯眯地走了过来,道:“云烟,回来了啊,吃好了吗,要再添些吗?”
只能看着不能吃的绣帕叶青盏,听着圆滚滚的说书先生之言,点头如小鸡捉啄米。他们都吃饱了,只有她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
云姨娘看着起身,看了他一眼,道:“吃好了,先记账,我今日没带钱。”
“那怎么成呢?”胖先生挡在了她的身前,笑着道:“那怎么能成呢,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云姨娘定定看向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店中的客人打断了:
“贾老板,你今日讲的这书好没意思,你若再这般敷衍,我们明日可就去对家吃饭了。”
又一人也道:“本来就是冲着你这有饭吃又有故事可听,两全其美的特色来的,这几日的故事,却是一日比一日的难听。”
“再这样,我们真就去别家了。”
堂中热闹,李知行喝着茶笑看着。
周遭喧嚣,闻故置若罔闻,目光始终盯着云天缥腰间的帕子上,又在她觉察到时,移开视线。
被唤作贾老板的人急了,正要辩解,却被云烟扯住了袖子。
美人扯袖袍,是人都得飘。
全然不知客人为何人的贾老板,痴痴地看向她,道:“云烟,方才都是玩笑话,我怎会收你的饭钱呢?”
云姨娘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道:“钱还是要给的,今日换个给法。”
说着,她走向了方才贾老板说书的屏风前,站到书案后,看了眼为她担忧的楚墨芷,道:“今日,就由我锦绣山庄庄主云烟,为各位,讲一段俗世奇缘,人妖之恋。”
话落,众人脸上都出现了期待又兴奋的神情。
李知行举着的杯盏停到了唇边,看向她。墨知放下碗筷,学者谪仙的样子,望向云姨娘。
闻故也收回了落在绣帕上的目光,看向案几后的人。
叶青盏在肠鸣声中,竖起耳朵认真听。
有些话不吐不快,有些故事,她想讲给世人人听。
云烟娓娓道来:“常言道,鬼怪害人,妖精惑人,今日我云烟偏要道一段人妖苦情,好教诸位评评,何为真何为假,又算不算得上是人世情深。”
酒客抓了一把桌上的瓜子,津津有味地听。
“话说这万年前,天京八位上神大战。天柱折,地石裂,压塌梧晴山,撞破虞渊岛,致使岛中妖怪精魅逃窜,散落人间。”
“一日风雨交加,一猎户在在树下避雨,树上花落了一身,芳香扑鼻。忽见电闪雷鸣,猎户抖落一身落花,忙从树下避开。却不成想,他这一走开,一道天雷便劈到了树上。”
“猎户一转身,便见那香得醉人的花树被天雷从树干中间劈开,触目又惊心。他只看了一眼,便疾步跑回了家中,夜里却又梦到了那棵桂花树,梦见她……”云烟说着,看向正安静听着故事的楚墨芷,接着道:
“流血了。”
堂中人立马有人接道:“那树一定是妖精变的,这天雷定是对她的惩戒。”
“别吵,让云姨娘接着说。”
云烟浅浅一笑,继续接着讲:“第二日,那猎户便将那棵花树,连根挖出——”
不等她说完,便有客人摇头道:“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这猎户要不是猎户呢,对棵被劈死的树都这么狠。”他这般猜测,很快便被打脸了。
看了他一眼,云烟接着道:“搬回了家,还给养活了。”
堂中客忽然静了声,直待着云姨娘赶紧说下去。
“这花树不光活了,还被养得枝繁叶茂,花开得那叫个灿啊!”
叶青盏听着云烟的话,忽然想起他同楚乐天昨夜的密谈——她讲的,便是楚乐天同妻子洛逢君的故事吧。
楚乐天昨夜说:“逢君自被我救回家,便总爱耍些小性子,醋得紧。我若是只料理院中的其他的花草,冷落了她。第二日,那些花草便像是被狂风肆虐了般,一盆盆倒在了地。”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重并无怪罪之意,是含笑的。
案几后,云姨娘道:“猎户最爱在朗日晴空,躺于那花树下乘凉。花树总是会抖一抖枝干,在他入梦之时,闹醒他。”
李知行听着听着,便入了迷,心想这难道不是妻子捉弄丈夫之举……正想着,脑中猝然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有人用青草,撩拨他的眼睫。
“那花树本乃妖所化,夜里魂灵离体,去找她在人间的朋友,一株海棠花,讲她同猎户的故事。说那猎户长得凶,人却是极好极好的,对待花草,如和风细雨,关心备至。她从未在人世间见过这般温柔的男子。”
一言出,堂中客各怀思绪。
叶青盏又想起楚乐天说的:“我弱冠那年,父母相继离世。因身形彪悍,又是一副凶相。为猎户,被野兽抓伤了脸,又当屠夫,整日见血。平日人人见我绕道就走,我只能养些花草什么的陪着我,养着养着,性子倒是温和了不少,还养出了感情。”
她想,云姨娘有意隐去故事中人楚乐天屠夫的身份,和花树实则为桂树,是怕楚墨芷猜晓吧——这样两人的心思可就白费了。
闻故亦想起楚乐天那张有爪印的脸,紧紧盯着云烟,心道:原是一株海棠,怪不得身上无香,妖气浅淡。
杯中的茶凉了,故事仍在继续。
“后来啊,花树依旧在,却一天一天地老去。猎户心中忧急,却偏巧,这时有人敲开了他家的门,是一位美丽虚弱的女子。”
“女子说她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又遇山匪,慌不择路,跑到了这间茅草屋。”
“猎户看着她,一阵花香扑鼻而来——他看了一眼那逐渐枯败的花树,什么都没说,将女子放了进来。”
堂中客面面相觑,贾老板同店中伙计站在一起,挠着头问:“听起来,这猎户当是发现了这女子是花妖所变吧,为何还要放她进门?他不怕吗?”
随即便有人反驳:“这花妖这般有趣,这些日子也没伤害过他,为何不让进门?”
有人应和:“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云姨娘一一看过几人,道:“猎户的心思,旁人并不知晓。只知道他们拜了堂成了亲,后来有了孩子。”
众人一听,神色忽地一变,七嘴八舌道:“这怎么能有孩子呢?”
“是啊,人和妖生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是怪胎,留不得。”
有女茶客不服道:“人家给猎户生孩子,你们吵什么?”
另一女子也道:“就是,真当女子生孩子容易啊,还有,再怎么着孩子也是无辜的,怎么能叫怪胎呢?”
先前的酒客噤了声,脸一阵红,一阵青。生孩子这事,他们确实不好说,毕竟他们没生过,却也知晓自家妻子生子时所受的苦痛。
云烟看向说话的女子,笑着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凡人女子,生子如去鬼门关一趟,而妖界生凡人之子,便是去了两趟。”
话落,堂中客纷纷睁大了双目。贾老板着急道:“云姨娘快快请讲。”
云烟睨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先前说这些鬼来自虞渊岛,是妖怪精魅的故乡。而妖想要化人身,便要交出妖元,央求岛主桃花仙赐一副人身。”
有人问了:“话本子里不是都说,妖精可通过修炼成人身吗?”
云姨娘看向他,道:“您也说了,这是话本子么,虞渊岛的妖不行,只能附身。若是真能修炼出人身,人妖难辨,人间不得乱了套。”
听客们点头,云姨娘又望了眼一言不发的楚墨芷,接着说:“花妖生下孩子后,便不告而别。杳无信讯。”
客人们又是一惊,问:“为何呀?”
“因为,妖生人子,是要用自己的阳寿来换的,她想要自己的孩子活多久,便得折损自己多少寿数。”云烟顿了顿,又道,“更遑论,妖本来就命短啊。”她目光落在楚墨芷身上,又很快别开眼,“她想让自己的孩子长命百岁,便只能‘以命换命’。”
堂中默然。店伙计举手问:“后来呢?”
“后来啊,猎户抱着孩子寻妻无果,心中抑郁,原本强健如牛的身子啊,病成了一道竹竿。不久之后,也死了。”
“啊?”云盈将筷子放在桌上,不解道,“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云姨娘一步一步走回了饭桌旁,答:“孩子啊,不知所踪。”又看向众人,“故事讲完了。”说着,目光又从楚墨芷的身上一闪而过。
她改了故事的结局。
“这算什么苦恋啊,”云盈不满,“我倒是只觉得苦了着孩子。出生没多久就没了爹没了娘,可要怎么活啊?”
这番言语,锦绣山庄的姑娘们深表同意,因为她们都是被父母遗弃或者父母双亡的——没双亲的痛楚,她们最是能知。
云天缥拉了拉她的衣袖,让她坐下。
有一位妇人接着她的话道:“我倒觉得这花妖才苦,又是被雷劈,又是献妖元的,还折命生子,这对猎户和骨肉,得是多爱啊?”
店中嫁做人妇的女子们纷纷点头。
酒客间,有人小声说:“这猎户也有些惨,好不容易有了媳妇孩子,还只能活一个,换我我得疯。”
耳力极好的闻故,听着酒客们的私语,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像是自语般问:“如若真爱,为何还要让她受生子之痛。”
话落进李知行耳中,眉峰一挑,拍了下少年的肩,笑着道:“情字难解。”
叶青盏坐在帕子里,听着各方的言语,只觉大家说得都好有道理的样子。她比旁人又多知晓些,又总觉得都说得不够全面。
她拿出银杏,正想同谪仙说几句心中之疑,却被一道高声语所惊吓,有人喊:“金县令到!”
话落,叶青盏同谪仙还有闻故一道,与店中人一齐朝门口看去。
一金色衣袍的男人,耀武扬威地从门口迈进,正是岁安县县令,金蝉。身后跟着两个人,一尖耳猴腮,一道袍狐面。
贾老板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闻故同李知行相视一眼。叶青盏转头看向两人,目光却被他二人身旁的墨知所吸引。她看见——
墨知突然抱起了双臂,身子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