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话语声,谢之晏的思绪又飘了很远很远。
那日少年喜不自胜,攥着手从赵家梨园大门出来,却不成想,碰到了久日未见的人。
谢苍,他的父亲。
“父亲。”少年收起脸上的笑意,走向几步外身着盔甲之人,“您回来了?”
谢苍身形彪悍,五官锋利,不怒自威,看向小儿子,声音沉厚,道:“不在校场练功,在这等腌臜之地作何?”
谢之晏眉间有了怒意,呛声道:“这才不是腌臜之地呢!总比父亲每回归来就去寻花问柳得强!”
一旁的副将着急了,赶忙出口道:“小公子,怎可这样同将军说话?”
“那该怎样说?”谢之晏看向副将,“是他先不尊重人的!”
说完,不看谢苍脸上的表情,谢之晏扭头,气冲冲地离开了。
一旁的副将想去追,被谢苍伸手拦住了。
谢苍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目光幽深。
跑回家的谢之晏还没进屋,便被久日待在房中的母亲叫住。薛氏薛凝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身锦罗绸缎,道:“你去听戏了?”
薛氏从不过问他的事,平日都不愿看他一眼,今日却一反常态追问于他。谢之晏脚步一顿,转身点了点头。
“她唱得如何?”
那时的谢之晏听戏多是为了看人,听不出来好坏,闷声点头道:“唱得很好。”
“赵氏赵锦奕?”
谢之晏那时尚且不知赵锦繁还有长姐,便摇了摇头,道:“不是她。”
薛凝又问:“同我相比呢?”
话未落谢之晏猛然抬起头来,惊问:“您会唱戏?”
薛凝笑了笑,不答,拂袖而去。
那夜,有人在谢府后花园,唱了一晚的戏。
下人们说:“谢将军劝,薛氏不听。”
“薛氏疯了。”
……
一年后,赵家出了事。
那夜,薛凝穿着青衣戏服,在花园独自唱和。罢了,敲醒了病重的谢之晏。
那些时日,谢之晏因无心于武功,屡次三番偷跑出校场,整日听戏唱曲,被谢苍杖责。又以生了疫病为由,不许人探望,只留下几瓶伤药。
谢之晏发着热,一身虚汗从梦中惊醒,见母亲穿着戏服,站在床头,他迷蒙着问:“娘,怎么了?”
“你的心上人要死了。”薛凝面色不改,道。
犹如巨浪卷身,谢之晏弹坐而起,惊慌地问:“她怎么了?”
一向不愿与人多话的薛氏,今日却耐着性子讲述了赵家被围攻的原由。听完母亲所述,谢之晏忍着伤痛,翻身下床。
离开前,薛氏脸上露出了从未对他显露的温柔,叮嘱道:“之晏,好好活着,好好待她。”
“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谢之晏那时不懂,一贯冷漠的母亲眼中忽然有了泪,更不明白她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心中只想着赵锦繁,匆忙应了声便走了。
薛氏松开了儿子的手,低眉轻语:“我不是个好母亲。”
屋外下起了大雨。
离人之言,谢之晏未曾听清,好在,他未遵守母亲最后的嘱托,送走了赵氏后,他满身泥泞的回了家。
看到的却是一尺白绫悬于梁上,任风雨吹打青衣。
大雨滂沱。
谢之晏如行尸一般走向院中的槐树,看着下人将母亲从树上放下,又抬进屋中。
周围很乱,人人都神色慌张,谢之晏却觉得自己很闲,他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听见屋外有风,好像又听到了哭声,又似乎是母亲唱戏的声音。
目光空洞洞的,他瘫坐在地上,跌倒的时候,失手打掉母亲妆台上的信笺。
黄页书信落到了她的手上,信封上写着:吾儿谢之晏,亲启。
谢之晏手一颤,打开来看——
吾儿之晏:
时雨潇潇,古槐叶落,阴风刮骨。吾于灯下执笔,盼书信传意。儿阅时,吾当成魂魄一缕,散作云雾青烟。
今之所言,时欲诉于人,却无人听。皆道吾疯人言病语。望儿莫生此意,读之。
吾,岁安薛氏薛凝,生于梨园,朝暮听曲观戏,时唱念于梦。幼嗜戏,珍如命。然母出生低微,吾亦命若飘萍。几番归去来兮,幸遇恩师教诲,又得贵人相助,及笄之年,一唱成名。
本以繁春喜临,却道是枯秋悄至。
轻浮之辈,浪荡之子,孟浪之徒,如青蝇赤虫,终日扰吾修。吾拒,其人反目,谣诼吾魅如精狐。吾惹众怒,唾骂如潮。
吾难堪其忧,欲长辞于流水,然得一人所救。此人为汝父,谢苍。
其夜月皎皎,秋风寒凉,吾狼狈不堪,谢苍见之,解其衫披吾身,吾识之为台下客,其言:“吾亦爱戏,愿同吾南下耳?”
吾颔首,喜以为枯木终逢春,未料是凛冬骤袭身。
南下之初,谢苍搭台做戏,伴吾左右。又教以诗书,吾心甚悦,视其为意中人,然念己出身微寒,未敢应之求娶之心。
谢苍解吾心中忧惧,吾嫁,却作姬妾。
吾哀。
门庭深院,百花竞放,争奇斗艳,吾倦之,厌之,醉心于戏。本以“一”贯之,却终落“双笙”之名。
新人笑,旧人哭。
吾累,
绝唱。
为伶,吾声贯南北;为妾,吾身心皆殒;为母,吾愧心难安。
今以此书代传吾意,不求儿谅为母之失,唯愿儿春去秋来,佳人在旁,时时展颜。天冷加衣,暑热纳凉,身安康。
诀别之信,不知所言。再添一语:
汝父志在苍宇,心比天高,却终年守于斯地,郁郁难得其志,心中激愤,又听狐人谗言,欲举兵反之,盼儿劝阻,保一家性命无虞。
言难尽意,再祈珍重。
——薛凝
母故父反……
打击接踵而至,谢之晏只觉心脏震颤,昏厥在地,遂大病一场。
病中,他曾多次有意无意阻拦过父亲谢苍,却被禁足在寝居,对外说是染了疫疾,不让探望。后来,谢苍放任敌军犯境,又挥戈北上,剑指京师,却在江北一带被伏。再后来,他家便落得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下场。
他却因病逃过一劫。
那时他被送去云台山白玉观“养病”,以之晏称之,少有人见。后遮面回赤尧时,城中人却道谢家小公子在被问斩前,便病死在了家中。
那时他以为,谢煦死了,谢之晏便可活着。
却还是……
谢之晏从纷杂的记忆中回神,眼角的泪仍挂在脸上,头疼欲裂,恍惚中听到有什么声响,他拢了拢思绪,去寻声音的源头。
忽然,谢之晏感觉肩上掉下一物,以为是蛛虫,他抬手去拨,只听“叮”的一声,落下的却是一把钥匙。钥匙上还附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心中疑怪,谢之晏将赵锦繁轻放在墙边,起身,跛着脚将地上的钥匙捡了起来,又打开纸条看了一眼,上面画着一只小狐狸的和一只小狼。
简单几笔,却勾勒得十分传神,正是他在教闻故唱戏时,闲暇时教给闻故的画法。
心中惊喜,谢之晏朝牢房外左右看了一眼,将钥匙插入了锁中。
哒——
锁开了。
不作思索,谢之晏轻手轻脚将昏睡过去的赵锦繁从地上扶起,打开牢房门,来回看了看,冲了出去。
说来奇怪,这牢房里的人,竟都昏睡了过去。他一路畅行,很快便出了衙门。
“谢大哥,快过来!”叶青盏躲在石狮后,冲暂停脚步思索的谢之晏道。
谢之晏侧身便看到了她,惊喜之余多是急切,朝她跑过去。发现闻故、青淮竟都在。
“阿狸阿狼,怀仁,你们都没事吧?”他问。
叶青盏答:“没事,我们那日跑出来了。”
谢之晏想再问,却听闻故蹙眉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他点头,眼中却是一白,身子倾倒。青淮忙将他怀中的赵锦繁接了过来,闻故扶住了他。
青淮不容分辩道:“我抱锦繁班主。”又看向倏然昏倒的谢之晏,对着闻故道,“你背他。”
闻故看了他一眼,扶起谢之晏。
叶青盏见二人都接到了人,便道:“我要布结界了。”
她近日发现了结界的妙用,可变大变小,又能隐身遮蔽,便将几人都拢在在结界中,快步穿梭于街市中,向目地地进发。
幻境中人无影,倒是方便了他们,借结界护身,来去哪儿都自如。
他们要让赵锦繁、谢之晏同阿羊相聚。
***
李知行追向阿羊,随着疾行周围的幻境也在发生变化,一路从初夏走至隆冬,从草木葳蕤行至万物枯败,白雪纷飞。
冰天雪地之间,方才追行的少年,忽然折返了回来。已不是离开之时的行头——夜行衣着身,黑面巾遮脸,俨然杀手装扮。
怕被他发现,李知行施法将自己变小,爬上了树,待少年路过时,贴到了他的背上。
影人也有影人的好处。
随着阿羊的走动,天地又从凛冽寒冬变为了初春,冰水解冻。到了竹溪边,阿羊停下了脚步,望了望水中的自己。
满身的血迹,一身污垢。二话不说,身往溪流中扎。
李知行跑得快,立马跳了下来。
彼时春寒料峭,李知行冷得发颤,他倒好,一头冲进冷水中。
有病。
得治。
李知行躲在石头后瑟瑟发抖,脑子却被冻清醒了,心中了然:你嗓子哑原来是自己作出来的啊!
哗啦——
阿羊从水中冒出头来,朝岸上游来。
许是近乡情怯,阿羊上岸后,始终徘徊在水边,来回自语。
不要听信狐言狐语[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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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梨园影(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