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迹 第1章 暴雨1

2006年初的苏北县城，那时候的窗户玻璃还是蓝色的，现代小区还没成片的建起来，计划生育依然抓的很紧。

有人为着生二胎东躲西藏，也有人为着生不了男孩夜不能寐。

已经高二的穆以在她妈妈陈芳嘴里听到过无数遍的二胎计划，但都以穆以的爸爸穆成华的身体状况不告而终。

穆以十二岁那年，穆成华跟着邻乡北上到山西的煤矿打工，在一场意外之后基本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但当时的穆以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母没日没夜地争吵，连带着看她也不顺眼。

那段时间穆以没少受气，只好自己每天放学后在学校转悠到保安拿手电来赶，才慢吞吞地走回家以此来躲避在家的时间。

知道二胎计划没有希望之后，陈芳进了县城里一个三十人规模的小的纺织厂。工厂的老板许志就住在穆以家前边的那条街的二楼上。许志长得像北方人，高高壮壮的，鼻梁很高。穆以见过他几次。

特别是当初他是这一圈第一个买小轿车的人，当那光彩夺目的轿车停在马路边，每个路过的人都得停下来前后左右地打量一圈，然后夸一句许志是个有出息的，虽然父母都是种地的，但是到他这一辈生意做的是真不错。

只不过这些都是后来许芳告诉穆以的，话里话外都是在贬低穆成华的意思。

但是穆成华这个老实人怎么被骂都绝不还口，只是沉默地复建，康复之后也去考了驾照，后来甚至去给人开货车去了，差不多半个月能回来一次，回来的时候就是带着穆以出去下一趟馆子。

因为这个，当穆以有很多同学还不知道肯德基麦当劳是什么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课后拿着肯德基的餐券，把自己想吃的一个一个裁下来放进文具袋里收好，等待着和穆成华的半个月一见。

那时候穆以就知道父母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但是她依旧装着一副家庭和睦的样子，在同学们面前从不吝啬谈起家庭话题，生怕因为漏洞让别人察觉出来什么。毕竟单亲家庭这个名词离穆以的生活实在是太过于遥远，一个父母离婚的小孩在同龄人眼里和孤儿没什么区别，穆以不愿意丢那个人。

·

学海书店里有一本被翻烂的格林童话，以前穆以没事的时候也最喜欢去翻这本书，什么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的不知道被她看过多少遍，里面有些故事穆以甚至能完全准确无误地复述出来。

邱老板这次终于淘汰了一批旧书，这里就有这几本童话故事。

穆以放学经过那里的时候，正好看见邱老板在拆包装。书店里挤了不少放学后的学生，她站在门前想了想，拉着书包带子就走了进去。

她已经和邱老板很熟了，就算她往前台一坐对方也不会说什么。

当然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这样，最初穆以来到书店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书架子前，借选购书籍的借口站在那里看书，如果有别的人经过她的身边就连忙再翻看下一本，装出认真挑选的样子。

穆以已经忘记了是什么契机之下得知在这里看书不用小心翼翼的，或许是邱老板觉得她太认真，然后她没事的时候就会来帮邱老板整理书架以回报对方的友善。

没一会儿，书店里的学生就走的差不多了。这个时间点正是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像穆以这样不回家也不会有人找的怕是没有几个。

穆以蹲在地上，把新进的资料书考卷分门别类地放在一起，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的应有尽有。一旁的邱老板一边在对账单一边分心和穆以说话：“拿几本你能用得到的去，最近也快考试了是不是？”

课外资料书并不便宜，穆以有时候找陈芳要钱都会被她先骂几句，什么女孩子读书没用、赔钱货、讨债鬼，然后再把钱不情不愿地给她。穆以听的耳朵都起茧了，但有时候她心里也没那么大的承受能力，不能对所有的辱骂都无动于衷，所以她经常去收购学长学姐们的二手书籍。

听到邱老板这么说之后她也没客气什么，但是也只拿了几门主科的资料书，然后更卖力地干起活。

“对了，小以，你现在还喜欢看这些书吗？”

邱老板对她扬了扬手里的童话书，他可是记得以前的穆以有多喜欢这些东西的。

但是现在的穆以再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表情已经十分冷淡，她不再是那个沉浸于童话故事的小女孩了，虽然她才十六岁。因为她深刻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然后她也把这个问题说给邱老板听：“童话故事都是成年人写的，所以本质来说，这些童话都和童话无关。”

邱老板没想到不知道穆以会这么说，神情一愣，随即松了嘴角笑出声：“你这孩子真有意思，那你说童话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显然也难倒了穆以，她还真没想过这个事情。还是那句话，她已经过了沉浸于看童话的年纪了，也没再思考过真正的童话应该是什么样的。

于是她抿着嘴，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道：“你去问问三岁小孩吧。”

邱老板又哈哈地笑出声。

“拿《灰姑娘》举例来说，王子找到灰姑娘之后可能存在几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就是他们结婚了并且真的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第二种情况是王子和灰姑娘的相爱遭到了王子父母的阻拦，两个人的婚事受到了阻挠；第三种情况是王子和灰姑娘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二人并不合适就没有继续交往下去。”

邱老板听着听着就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好奇的眼神透过镜片传到穆以的双眼里，后者接收到信号决定继续说下去。

“但是无论是那种情况，对于王子的人生来说都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但是对于灰姑娘来说就不那么一定，没了王子的庇佑之后她的生活可想而知。在这儿三种可能的情况下，他们之后的命运会不会再纠缠在一起就难以预料了。所以我说，童话只是大人的童话。”

一番歪门邪理，邱老板竟然还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点道理。”

穆以因为这句话洋洋得意地扬起了嘴角，接着说：“要是我写就写一本成人故事，黑暗的、恐惧的，没有王子拯救公主，只有自己能救自己，你觉得呢？是不是很适合成年人？”

这下邱老板真的笑了，他确定眼前这个青春期的小女孩正在散发着她那多到要溢出来的想象力了。

“当然，”他一向是对任何事情都持鼓励的心态，“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

从书店走到家要走将近五分钟，但是实际上就两条街的距离，穆以就是喜欢把时间花费在路上。

因此她能清楚地记得这段时间内这条路上的任何一家店的经营情况，于是当这个时候那家一向人很多的理发店没有人的时候，穆以几乎没怎么犹豫地就走了进去。

老式的理发店，墙上到处贴的都是时尚美女的图片。卷发已经时兴了很久，所以来得几乎都是女人，还有一些男职工们，其他的一些人还是去街边的剃头铺子。

理发店的女老板穆以也认识，虽然她没来剪过几次头。之前头发太长的时候，陈芳总会叫走街串巷的收头发的男人来买穆以的头发。

一开始穆以很高兴，因为陈芳告诉她卖了头发之后的钱都是她自己的，有些经济窘迫的穆以很难抗拒这个诱惑，反正头发也还会再长，所以她就同意了。

但是当她坐在塑料板凳上，看着男人从破旧的工具包里拿出一把生锈的、手柄的橡胶皮已经裂了一大半的剪刀来时，她心里已经觉得不好。

果然，那男人拿着那把生锈的剪刀从穆以的头顶一剪刀下去，未经过任何烫染的青春的秀发像是新生儿被剪了脐带一样彻底地从母体脱离了。

第一次的时候，穆以只有十岁，而她留了五年的长发就这么成了狗啃似的短毛，害得她自卑了两个月。

但是穆以还是剪了第二次，因为头发又留了很长，去理发店剪了可惜还得倒贴钱。不过那次穆以强烈要求不能再从头顶一剪刀下去，所以她后来又留了一段时间的短发。

从上高中开始，她就隔半年去修剪一次，将头发保持在肩膀下面的一点，不长不短正好。

“小梅姨，我来剪头发。”

穆以长得一张鹅蛋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任哪个长辈看了都喜欢。林小梅也不例外。她是从外地来的，学了个剪发的手艺之后就在这儿开了一家店，生意还可以，除去门店的租金和平时的开销外她能省下来不少的钱。

就是一个不好，她在这里举目无亲的。最初“扫黑除恶”的专项行动还没进行到这里的时候，经常会有一些街头混子过来骚扰她。报过几次警但是都没什么用，口头教训之后那些混混就会骚扰得更甚。

因此有不少认识的人都给林小梅介绍过对象，但是她没有一个相处的来的，后来渐渐地也没人给她介绍了，再加上“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的进行，一个男人对她来说更是可有可无。

林小梅长得好看，性格又好，有时候穆以被陈芳骂的狠了就会在心里想怎么小梅姨不能当她的妈妈呢。但是这个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最后她还是会在心里原谅陈芳，谁让她是她的妈妈呢？谁让她的儿子梦就那么破碎了呢？

“小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平常的时候穆以都会挑周末的白天来剪头发，毕竟那个时候时间比较充足，但是同样的，人也会多。不如这个时候人少一点，很快就能剪完。

“小梅姨，你耐心剪，我的作业都做完了，而且今晚我妈加班很晚才回来。”穆以自来熟的就坐到中间的那个椅子上，对着镜子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呀，”林小梅刚拿好干净的毛巾，这一听又放下手里的东西，“那你吃晚饭没有？”

那个时候的高中还不像现在这样一整天都待在学校，晚自习要上到九十点。

“吃了吃了，”穆以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腿，“走路边买了一个鸡蛋饼，我等会儿回家再喝点稀的就行。”

知道穆以吃过东西之后，林小梅这才又拿起毛巾，仔仔细细地给它塞到穆以的脖子里，用喷壶把穆以的头发沾湿之后才修剪起来。

她手上的动作很轻，像是羽毛抚过穆以的后劲，一股温柔的带着爱意的感觉涌上穆以的心头。

穆以觉得这样真的很好。

“你妈加班的时候你都是这么一个人在家的？”

平常穆以来的时候人多，她们两没什么机会像这样闲聊。

“是啊，我写写作业看看书就不早了，有时候我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真懂事啊，我之前有个妹妹也像你这样懂事听话惹人疼。”

穆以听的时候只听到前面那些话，没琢磨后面的话有什么不对劲，比如什么叫之前有个妹妹？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林小梅又开始夸奖穆以的发质有多好，头发又黑又多。

“你们学校还有女生来我这边烫头发，你们这个年纪嘛，爱美。”

“是吗？我都没怎么注意过。”

穆以在学校的时候还真没注意过这件事情，毕竟在她眼里，这个年纪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她更喜欢观察那些成年人，比如这个男老师在对哪个女老师献殷勤，食堂阿姨聚在一起的时候又在说什么八卦。她对他们大人的世界还是更好奇。

穆以说着说着，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从镜子里一闪而过，身后的林小梅再说什么她都没有认真再听了。

她默默地想着，不知道这次陈芳女士什么时候才会到家。

“你头发那么好，以后还是少烫染吧，毕竟那些药水太伤头发了。”

“好啊好啊，正好我只喜欢直发。”

“那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怕不怕？”

穆以对上镜子里林小梅的视线，她不由得想到林小梅也是自己一个人住，她肯定有害怕的时候所以才这么问自己。

“不怕啊，有什么可怕的？我从小看恐怖片长大的，所以我知道那些神啊鬼啊都是人在背后装神弄鬼，我们家如果就我一个人那就更不可怕了是不是？人多了才可怕呢。”

又一个被穆以的胡言乱语洗脑的大人，林小梅还若有其事地点头，“小以，你说的真对。”

穆以又笑了，眼睛弯弯的。

“我听说我们这里以前有闹鬼的事情是不是？”

穆以的笑容一僵，随即干巴巴地说道：“那个死去的阿姨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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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暴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