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持续到中午,一群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学者连饭也顾不上吃,眼看着要把这会一直开到晚上去。莫白风悄悄坐在一边打开了盒饭,香气顿时飘了开来。赵印天把笔一摔说:“不讨论了,我要吃饭。”
于是他一屁股坐到莫白风身边捞出了一个盒饭。莫白风对他这爽快的性格非常赞赏,说道:“赵大哥,您哪儿毕业的啊?”
赵印天说:“和老虞一个学校,一届的,怎么样,没看出来吧?”
莫白风张大了嘴,筷子之间的鸡腿都掉了下去。他连忙收起神色说:“没、真没看出来……”
赵印天身材强壮,面孔沧桑,不说话的时候沉稳可靠,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虞雨和他一比,几乎像是隔了半个辈分还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年轻。
赵印天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拿筷子指着还在桌子边上奋力打字的虞雨说:“那个虞雨,也不知道是从小走得什么后门,愣是比我们这一届整整小了四岁,我们毕业的时候他还没成年,我们奔三的时候他还半点不担心女朋友,你说气不气人?”莫白风以前对虞雨的智商和年龄都不是很敏感,此刻听到赵印天这么一说,仿佛重新认识了虞雨一回似的。
“偏偏他还不长老,一到二十五岁越穿越年轻,我和他出去,人把我叫他叔叔。”赵印天没好气地吐出一根鸡骨头,拿筷子对着遥远的虞雨使劲儿戳。莫白风连忙赔笑说:“赵大哥这哪是劣势啊,在这一行是优势啊。他出去没人相信他,你一说话大家都觉得你是学者。”
“这倒是。”赵印天终于吐出一口恶气,满意地三口两口就把饭给扒进了嘴里。“你将来出来做哪一块儿?还是跟你表姐一路?”梅潇潇在他们这些研究者眼里,显然是不同的,他们从没听过梅潇潇是什么本科毕业的,什么学历,但是凡是下重大的墓,总能看见她。莫白风是她的表弟,也是考古这块儿的,未来肯定和这一行脱不了关系。但是他会怎么选择是大家很好奇的一点。听说莫白风只对考古感兴趣,在捉鬼这一行没半点本事,但梅潇潇张口闭口自己的衣钵都是传给莫白风的。莫白风当然不知道这事,赵印天却经常听老人在讨论。
“不知道。”莫白风老实地说。他打小就能见鬼,而且还有一个非常吸引鬼的体质,只可惜本事弱得连个最弱的鬼都抓不了。现在本事仿佛有一些了,但是经历了那么多倒大霉的事儿,莫白风却一点儿也不想学抓鬼了。
“虞雨虽然年轻,但是在这一行里说话还是有很多人听的,你今后决定了方向,可以找他帮你相相导师。”
莫白风连连点头。他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导师,其实也和他的名声有关。他向往的老师,一个钱老一个郭老,一个是他本专业民俗的,另一个是考古专业,在他求学的时候一个说他不学好,信仰封|建迷|信,一个说他当不起梅小姐表弟的老师,于是他至今还没有导师。连王静那个最难选的小胖子都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指标,莫白风还没有半点出路。
赵印天一提醒,莫白风心头就亮起了一盏灯泡。虞雨是他们学校毕业的,听着又是个传奇人物,说不定他一说,就有导师松动了。
莫白风和赵印天一吃完,陆陆续续也有人过来吃饭了。于是讨论干脆停了。莫白风把位子让出来,就看到裴天宇拿起一个盒饭,一边拆开一边走向他,在他身边站定说:“你说得没错。”
莫白风楞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裴天宇。裴天宇说:“衣服里是有个‘泽’字。”莫白风这才想起之前让裴天宇去确认过以证明自己的话。
“你们管古鉴的那些人,都查出了点儿什么?”
管衣冠的人本来也有三个,但是整个墓室只有一套衣服,裴天宇之外的另两个人的存在感就很薄弱了。
莫白风思考了一会儿,将之前研究讨论出来的结果挑重点说了。裴天宇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很大胆的猜测……”
“什么?”莫白风连忙正了正身子。
“你知道,人类生产史上一件件事物的产生都是源自农业,尤其是服装。一项作物的产生和应用是有古物可考证的,技术也取决于其生产力。比如马王堆出土的素纱禅衣,是西汉时期纺织技术巅峰时期的作品,和当时的社会生产力是相关的……”
莫白风渐渐皱起眉头来:“这衣服和勘测的年代不符?”
“何止不符,”裴天宇想了想,摇摇头说,“实物检测的年代确实是在一千多年前,但是织物和工艺与当时的技术和农业完全匹配不上。主原料是一种植物纤维,和罂|粟杆极像,要说我们历史上用那东西做衣服,几乎是不可能的。”
莫白风说不出话来。
“工艺就更加不用多说了,这样的绣工基本上要到清代才有,出土的同时期汉唐文物,几乎没有那样的工艺。大唐是我们最繁盛的一个朝代,你说还会有比皇帝穿得更华贵的人吗?”
莫白风缓慢地摇了摇头。如果是一个历史上未曾发现的短暂的小王朝,的确有这样的可能,因为根据文献,星司的地位远超君主。但是按照仪器鉴定的时间,这个墓一直追溯到唐代,那个时代该挖掘的历史几乎都被挖掘了,不可能突然再出现一个星司。
“那……你认为是——”莫白风忍不住问裴天宇的意见。裴天宇的目光透过眼镜看向他,低声说:“我怀疑,这是个不在我们历史上的王朝。”
这不是废话嘛——莫白风正想这么说,心里忽然一动,一种猜测渐渐冒出来,占据了他的脑海。不一样的工艺,不一样的农作物,完全不同的文字,完全不同的历史……他睁大了眼睛看向裴天宇说:“你是说……另一个时空?”
裴天宇严肃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什么,然而接着他紧绷的脸忽然一松,笑了笑说:“等相对论发展到新高度了说不定这个问题还是能解决的。”
“……”莫白风登时翻了个白眼。
午饭过后各个小组又讨论了两个钟头,然后整个大组汇合作报告。
虞雨带着自己的电脑上去的时候,表情严肃,用词专业,特别不像他平时。莫白风觉得台上的虞雨的确有一种王八之气,更像一条大尾巴狼了。虞雨这个小组显然是目前为止研究成果最卓越的,他们的研究带动了整个研究组的进度。汇报结束之后,其他小组的成果也有了一个修改和改进,大组组长于是定下五天后再进行一次汇报。
莫白风小透明就在虞雨身边的位置上,当虞雨下来的时候仿佛有聚光灯聚焦似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他身上。莫白风顶了顶他的腰,说:“什么时候召开新闻发布会啊?我看你能把明星的风头都抢了。”
“要召开也不是我讲话啊,”虞雨挑了挑眉毛说,“我做人很低调的。”
“呸。”莫白风啐了他一口。
“你那位培华叔,才是我们的发言人,他德高望重,口才好,形象好。你看我这个年纪,去发表重要性讲话,只会给人当读稿的而不是搞研究的。”虞雨无奈地说。莫白风登时乐了:“你也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我年轻了。”虞雨还是装了个逼。
研究会议散场的时候,裴天宇把莫白风的各种联系方式都记下了,这让虞雨的表情有些古怪。莫白风又和赵印天交换了一下手机号码。虞雨忍不住说:“人新来呢,后面就不跟我跑了,你们跟他交换有什么用?”
“他以后出息肯定比你大,先抱好这颗未来之星再说。”赵印天半开玩笑地说。
莫白风抱着在场许多人的号码和虞雨离开了,两人刚刚走出房间,虞雨就立刻拉住了莫白风的手。莫白风一哆嗦,想要挣开,虞雨却握得更紧了。莫白风的脸色不知为什么涨红了,他一边扭手一边急着回头说:“后面还有人呢!”
“那就早点下楼。”虞雨拽着莫白风就往楼梯走。两个人刚刚才从电梯里被解救出来,看到电梯脸都还有点儿绿,于是二话不说非常默契地走了楼梯。
莫白风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被捏碎了,忍不住说:“你轻点儿!”这才感觉到虞雨的手微微松了松。他板起脸来严肃地说:“那块玉对你的影响太大了。”虞雨背对着他,脸色有些僵硬地点点头。莫白风心里也在发怵,万一这玉留在自己身边,对自己也产生了这样的不良影响该怎么办……看来还是得早点儿交给梅潇潇……
“你没必要跟那些人交换号码。”虞雨一句话打断了莫白风的思路。莫白风登时楞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说:“我以后是干这块儿的,资源当然是掌握得越多越好。怎么,你还当真怕我后浪扑你前浪啊?”
虞雨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那也没必要和裴天宇交换微信和企鹅号……”
“方便传资料嘛,”莫白风理所当然地说道,接着有些奇怪地看着虞雨,“你到底是怎么了?”
虞雨没有多说,又抓紧了莫白风的手把他扯下楼。莫白风以为是因为他把那块玉交出去了,现在正跟自己生气呢,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任他下楼拽进了车里。
“雷音那件事……”莫白风等虞雨开始开车了,便开口了。
离开了其他人之后,虞雨的态度又恢复了。他问道:“怎么?”
“他还留在那里,”莫白风说,“得想办法把他解决了,否则今后可能还会出事。”
虞雨的脸色有些凝重,他点了点头,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问问我姐。你去问问你们办公楼的,那个部长如今到哪儿去了。务必把真相给调查出来。”
看着莫白风满脸严肃,虞雨禁不住点点头说:“好。”
傍晚莫白风和虞雨一起到了凝妄阁。虞雨一直抓着莫白风的手,直到见到梅潇潇的背影,莫白风才拼了老命挣扎出来。梅潇潇看着他俩不耐烦说:“你们怎么来了?”
梅潇潇正站在二楼最深处的那面镜子面前,她的心思有些烦乱,脸色阴沉,没有注意到莫白风有些尴尬的脸。“姐,我问你点儿事……”
“怎么,又想来套我的什么宝贝?”梅潇潇离开了镜子,满脸不耐烦地揪着莫白风边走边说:“又碰上什么麻烦了?从小就笨得像头驴,除了被鬼追你还会什么……”
虞雨站在他俩的背后,听到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他看着那面镜子,缓慢地伸手将绒布掀开了一角。
那一角映照出了半个侧站的男人,浑身金甲,掀开帘布的手戴着金属手套……幕布只掀开了一条缝就被梅潇潇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别碰那东西。”
虞雨的手指一松,那只揭开到影像胸口的幕布便垂落了下去。
梅潇潇眯起眼睛远远地看着侧站的虞雨,说道:“就算你阳气足,也小心那东西。”
莫白风看到虞雨转过头来,朝他无辜地耸了耸肩。莫白风顿时悄悄将之前产生的一丝古怪的疑惑藏了起来。
梅潇潇听完了莫白风所说,将手指间夹着的一根旱烟管放下,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烟雾。她靠在一张铺着锦垫的藤椅上,半闭着眼睛说道:“地缚鬼。时隔那么久了,那个叫雷音的,恐怕已经成了地缚鬼。”
莫白风心里一惊,心想难怪大楼里那么多宝物都没法将其驱逐出去。他和这幢楼的电梯与大地相连,如果不根除,只会越来越壮大,越扎越深……莫白风连忙问道:“怎么铲除?要是常年留在那电梯里……”
“才三年,成不了大气候,”梅潇潇不耐烦地挥手说,“你拿三串铜钱……”
莫白风连连点头,将其细细在头脑里记下来。梅潇潇讲完了,忽然加了一句:“反正你也没那个本事,别害得自己扯进去了。”
莫白风郁卒。
临出门的时候莫白风向梅潇潇多讨要了点儿绳子,坐在车子上扎起了金刚结。虞雨的眼睛不时瞥一下他的手。在扎金刚结的时候莫白风的手指灵巧得如同蝴蝶一般,速度飞快。仿佛感觉到虞雨在看他,莫白风顺口问了一句:“你在那镜子里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到。”
“嗯,我姐说那镜子里能照见物品,就是照不见人,”莫白风漫不经心地说着,将刚刚打了一半的金刚结抬起来对着阳光看看,“但是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却看见了一个人。”
“哦?”虞雨的眉峰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你自己?”
“嗯……说是我自己,也不太像。”莫白风说着说着倒回忆起那个镜子里的景象了。他眯起了眼睛,回想了好一会儿,缓慢地说:“身上的衣服不一样,脸也不太像……”
莫白风没注意到他说这话时,虞雨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眼神中透出一股近乎温柔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