褥子陷下去一些,她往里挪挪身子,不怎么热情,“你来了?”
江月白轻叹一声,去给她上药,她躲了躲,“上再多药也是好不了的,别浪费这些上好的药材了罢。”
“不要再置气了,从前……不是很识大体的么?听话,先上药。”
江月白不容她分说,揭了她缚眼的粗布。
她没什么力气,反抗不得只能任由他把药膏涂抹在眼皮上。
两相无话,衣裳摩擦的声音入耳,她笑了笑,“月白,你打算这样给我上一辈子药吗?”
江月白没有答话,替她擦擦眼角的泪痕,听不出什么情绪,“阿楚,不要置气,沧澜一战过后,你想离开就离开,我不会再强迫你什么了。”
她觉得冷,牙齿打着颤,却倔强的紧,回他个好。
是药罐墩放在木几上的声音,沉沉闷闷的,她想,一定是个好看的琉璃罐,小巧玲珑那种。
她听江月白声音有些发颤,像隐忍着极大的情绪,他说,“阿楚,张幼陵来了,人在外头,他听说你……”
“师父他老人家来了?”她打断他,不想听后面那些话,勉力让自己看起来开心些,唤萌橦,“快请师父进屋里来,我好些日子没见他老人家,心里挂念的慌。”
萌橦红着眼眶答应一声,转身去请人。
她耳朵好使,老远就听见脚步声往这边来,停在她跟前。她摸索着去找人,梨涡浅浅的唤师父,摸到一双有力的手,便笑了,问他,“师父近来还好吗?”
张幼陵在床边坐下来,回握她,“我很好,只是听说你不好,特地赶过来看你。”
她搓着张幼陵手掌里练剑磨出的细茧子,沉声,“不是早就同你说过?年纪大了就不要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又不指望你去战场上杀敌,身为国师,在南歧神宫养好瑞兽,做个清闲散人多好?”
张幼陵覆手在她眼睛上,心疼道:“我听说是元水,你这样我很心疼,跟我回歧南神宫罢,神宫里有去毒的药,我仔细给你医着,或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笑笑,摸索着把粗布绫子捡起来,绑在眼上,“再过些日子吧,方才君主说了,等和赵国一战结束,就同我和离,到时候我就能和师父归隐,恢复自由身了。”
张幼陵摘下面/具,去拉她的手,“你以前不是总想摘了我的面/具,要看看我长什么样子么?今儿摸摸我的脸,燕国帝姬的师父可不是个糟老头子,你摸摸,长得甚好。”
她笑,由张幼陵拉着抚上他的脸,手感真光滑,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嘴唇,她说,“师父,你今年几岁?”
张幼陵说,“二十九。”
江月白站在那里看他们打情骂俏,手紧紧握成拳头,就算他和她两两无情,就算她向来心里头从没有过他,可堂堂陈国君后,当着他这个夫君的面,同旁的男人如此叙情,是真当他死了不成!
他向前两步狠狠攥住她的手腕,恨不能把她撕碎,冷声道:“国师一路车马劳顿定然辛苦,同君后说过话儿便先去歇息吧。”
张幼陵在他手肘处轻轻一弹,江月白的手立刻麻了一片,不由自主松开了秦楚。
“君后是燕国帝姬,又是老朽的关门弟子,君主公务繁忙,还是去忙正经事罢。”张幼陵冷了脸,“老朽的人,嫁到你陈国来,难道是为了让陈国君主欺侮的?国主别忘了,陈国和你,永远欠楚楚一双眼睛。”
江月白身子狠狠一震,这事他做的确实昏聩,可他是陈国国君,一国之主,如何容得一个外人在这里置喙他?
“那又怎么?她是孤的君后,不过是一双眼睛,琬琬没有要她性命,她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张幼陵揪了他的衣领,“江月白,我不动你是我向来修身养性脾气好,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
江月白冷笑,“张幼陵,你试试看?你以为杀了孤,就能带着她远走高飞了?孤告诉你,孤的血还没流尽,你同这个瞎女人就会被乱刀砍死,剁成肉块。”
“师父,松开他。”秦楚抿抿唇,脸色苍白,“他是陈国君主,若你杀了他,就是燕国和陈国两败俱伤,如今魏赵虎视眈眈环伺,他说的对,不过是一双眼睛罢了,换来的是燕陈两国的安稳,秦琬是燕国国君和君后捧在掌心里的公主,自幼她要什么便有什么,同我是不一样的,我虽身为帝姬,却在南歧神宫过着山野莽夫的日子,同秦琬比起来自然卑贱,他心里的人是秦琬,不是我,你又如何要他对我怜香惜玉?”
他从来不爱她,她要奢求什么?就连当初他去燕国求亲,求的也是秦琬,并不是她,可她那么爱他。
眼泪浸湿了覆眼的粗布,她哽咽,“我唯一的依靠就只有师父了,并不想师父死去。”
江月白怒不可遏,一窜无名火在胸腔子里翻腾,她说的话就像拿针使劲儿的戳着他,叫他疼的慌,疼的受不了。
这个女人真是贱,就是受不得他的三分好,瞧瞧吧,同张幼陵在一起,温柔的像水,对他却冷若冰霜,他再也克制不住,愤怒地把她从床上拽下来,嘶哑着质问“你还要水性杨花到什么时候?!”
秦楚被他猛的拽到地上,惊呼出声,踉跄跌倒在地上,打着哆嗦。
张幼陵起身,立时把她拢到身后,护在前头,怒视着江月白,喝道:“江月白,你不要太过分了!”
萌橦哭,跪在她身侧晃她,嘤嘤嗡嗡劝:“君后,君后你说两句好话吧,您快给君主说句好话服个软。君后,至刚则折啊。”
萌橦跪着瑟瑟发抖,她已经数不清多少回了,君主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看到,听到任何一句同国师有关的话,就像变了个人似得,她只能劝君后别太呛君主,好歹维持表面上的和气。
秦楚哆嗦着爬到江月白跟前,攥他的衣裳摆子,颤的不行。
“君主不要气了,都是我不好。”
江月白蹲下来,狞笑着捏她下巴,“阿楚,你想和离?孤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同张幼陵双宿双栖!”
他松开她,狞笑看着张幼陵,咬牙切齿,“这就是你最爱的女人,好好瞧瞧她在孤跟前是是什么模样。”
秦楚觉得胸口闷的不行,头也眩晕一片,心里只有一个声音疯狂撕碎着自己。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这不是我,不是秦楚。”
江月白扬长而去,殿里一时静寂无声,她偎在张幼陵怀里,无声泪下。
张幼陵抱她到床上,替她擦眼泪,盖好被子。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摸到湿润一片。
她说,“师父,你别哭,明日,明日就都结束了。”
她怎么忍心让抚养她长大的师父这样为她操心?
张幼陵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咬着下唇,“我带你走,今晚就动身。”
秦楚摇摇头,“我不走。如果就这样偷偷溜走了,江月白发疯挥兵北上怎么办?他是个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张幼陵思量一阵儿,只得握着她的手哽咽,“楚楚,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她点头,说好。
安息香缭绕在寝殿里,这让她近乎崩溃的情绪平稳不少,她合眼睡去,眉头微皱,睡的并不太/安稳。
梦是冷的,白茫茫一片,她往前走,看到山川被冰雪覆盖,巨大的冰挂无孔不入,连瀑布都凝固成冰块。
风雪打着她的眼睛,脸已经冻得麻木了,手也通红一片。
萌橦告诉她月白皇子被丢在这里了,她担心他会被冻死,瞒着师父偷偷来找他。
她第一次见他就好喜欢他,白瓷娃娃一样的男孩子,眉头处有颗红色的痣,眼睛里是一片灰色。
哥哥们说,他是天煞孤星,一出生就死了娘亲,陈国君主不喜欢他,送他到燕国做质子,这样的人就是死了陈国也不会说什么的,陈国君主估摸就盼着他死的。
他好可怜,没有人爱,也没有人要他,她看看自己,觉得同他亲近,她也没有娘亲,父皇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把她送到南歧神宫交给师父抚养。
他们都是被皇室和他们的国家抛弃的人。
她不能让他被冻死,一厢情愿的以为,等她救了他,他们就能惺惺相惜,一辈子都在一起。
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经验,就觉得他是懂她的。
挤过几处风口,终于找到江月白的时候,他已经冻成一块冰团了,她从冰窟窿里把他砸出来,小小的身躯背着他走了十几里雪路,她背他回去找师父。
当她一身冻伤的背着江月白跪在师父跟前的时候,师父面具下的脸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看看躺在床上已经是半个冰疙瘩的江月白,第一次打了她二十下戒尺。
师父说,“你要救他可以救,但这是国君私底下同意了让他死的,你救了他便是违逆国君,往后不要再见他了,跟师父在南歧神宫闭关。”
师父把一颗药丸喂给江月白,半个时辰后,江月白的手动了动。
秦楚简直太欢喜了,他还睁不开眼睛,约摸没恢复意识,但她已经很高兴了,他活过来了,往后这世上,他们两个是一样的。
她把脖子里挂的一串黄杨木佛珠系在他手腕上,趴在他耳边叫他,“小月白小月白,你要好好活着呀,我是燕国帝姬,你以后回了陈国要做国君,要开开心心的,再也不要被人欺负了。”
少年苍白的脸有了些血色,呢喃着:“镯子做信物,在心口衣裳里。”
她探手在他胸前摸,果然有一只通体黑亮的镯子,她问师父,这是什么?
师父告诉她,那是黑曜石。
后来江月白如何了,她不知道,她和师父在南歧神宫闭关,一关就是八年。
出关这天,自幼同她不亲近的秦琬跑来神宫同她哭。
呜呜咽咽之间,她大概听明白了,陈国国君给燕国下了聘礼,求娶帝姬。
燕国帝姬只有两位,一个是她,一个是秦琬,但是因为她不在皇室,鲜少有人知道除了秦琬这个帝姬,还有一个她。
她是被忽略遗忘的那个,没有人在意她,也没有人记得她。
秦琬眼睛哭的通红,“谁要嫁陈国去?谁要嫁给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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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