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冠之下 第10章 六尺之下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房中。

艾琳轻轻晃动着襁褓，眼神却定在亚德里安身上。

亚德里安的眉毛如拉紧的弓弦般折起来，盛怒的箭镞蓄势待发。他紧绷的唇线向下一压，同时几乎是本能地再次上扬。但这次，他的笑容中全无素来的从容，口吻也变得咄咄逼人：“怎么？不继续对我的人格进行攻讦了？需不需要我帮你补全？比如，骂我自负、无耻、阴险狡诈……还是说，你连谩骂的本领都退步了？”

这是安娜第一次见到亚德里安这般失态。

在圣徒神殿时，听闻追兵来袭，这个男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拔剑。他有决心丢弃佩剑的权利和身份，能够以温文尔雅的桎梏封印真性，却无法彻底抹杀争强好斗的本能。而锁住剑鞘的链子一旦断了，他便再无意掩饰自己的锋锐。

艾琳在这番质问的威压之下，不禁后退。

亚德里安就势进逼，轻笑：“被懦夫说了几句就胆寒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更懦弱更卑怯。”

艾琳嘴唇颤抖了片刻，蓦地将矛头转向小姑：“你现在看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了吧？心虚的人才会恼羞成怒。安娜，过来。你不必对他言听计从，有求于人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是他。”

安娜还没来得及反应，亚德里安已经一侧步挡到她面前：“不要把她扯进来。”

“怎么？只许你对小姑娘怀柔，不许我为她指点一二？”

亚德里安的眼中映出火盆中的炎光，本就浅的灰蓝眸色变得通透得可怖。他冷淡的话语更像最后的警告：“艾琳，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什么？”

“挑拨离间。”

艾琳大笑：“这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安娜，你听好了，和他搭上关系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很清楚这个人的行事作风，我－－不，只有我可以护你周全。”

“这话唯独从你口中说出来毫无说服力，”亚德里安似乎稍恢复了冷静，沉静反问，“强迫无依无靠的孤女进入神殿，这就是你保护人的方法？”

艾琳试图绕过亚德里安这座屏障，亚德里安却跟着挪了一步继续挡在两人之间。皇太后怒目瞪视：“我没有和你说话。安娜，你听到了吗？让我猜猜，他是怎么向你投诚的……哼，他下跪了吧？”

安娜清楚看见，亚德里安的肩背瞬间紧绷。

艾琳的气势顿涨，揪住这痛点猛击：“不要被蒙骗了，这男人的自尊廉价得很。他可以跪你，当然也可以跪他人。当年他就是那样祈求你父亲对他宽容处置的吧？”

“住口！”亚德里安的嗓音因为激动微微发颤。他似乎要向艾琳逼进，皇太后顿时将襁褓贴到胸口，警惕地连退数步。

但亚德里安的动作忽然顿住。

安娜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愣了愣，闭眼沉默片刻，徐徐吐气：“我失态了，请您原谅。”

艾琳闻言露出嘲弄的冷笑。

要表态就趁现在。安娜松开攥着大神官衣袖的手指，鼓足勇气：“嫂嫂，我和你不一样。”

对方眯起眼：“什么？”

“你有小米迦尔，而我……什么都没有。”安娜艰难地吞咽了一记，坦白自己的无力令她感到耻辱，“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再一次丢弃我，而我没有阻止你这么做的力量。”

“所以你更相信他？他？”艾琳向亚德里安一瞥，哼了一声，“相信我，你同样没能力阻止他丢弃你。如果我倒台、只剩下你和小米迦尔，你以为福卡斯这群饿狼会放过小米迦尔？你又凭什么觉得你能活命？”

艾琳的话不无道理。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不如说，她只能那么选。

安娜没有看亚德里安，沉静地颔首：“嗯，道理是这样。”

这态度出人意表，艾琳不禁一愣，立刻开始重新组织语句。而亚德里安则轻轻按住安娜的肩头。她抬头与他对视。

之前也是这样，每当安娜对他的意图产生怀疑的时候，他都沉默以对，只等着她选择相信他。但这次，他选择主动寻求她的支持。虽然他依然没有以话语劝诱，专注的凝视和指掌小心地触碰都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即便是这个男人，也会发怒、会失态、会不安。

安娜不知怎么就想笑。而她也的确笑了。

亚德里安一怔，随即也垂眸勾唇，那股游刃有余的劲头又回来了。

艾琳当然没漏过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流，口气比之前更为急切：“安娜，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没人比我更清楚阿雷克修斯·福卡斯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这显然是个修辞性问句。但安娜接口：“我知道。因为你们曾经有过婚约。”

艾琳显然没想到亚德里安会对此坦白，这一手落空之下，无措地顿了顿。

安娜缓声继续：“当然，我也知道亚德里安是怎样背叛了你和你族人的期望。

“对，他只想着自己……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不论是我和我的族人，还是他自己的族人！”

“但他至少还没有背弃我。而你……至少你已经背叛过我一次了。”

艾琳失声而笑：“就这样？这就是你选择他的理由？”

两害相权取其轻，简单却也荒唐。安娜自嘲地笑笑，没敢去看亚德里安的表情。

艾琳从上到下打量她，咬字加重：“那么……是野心？你不甘心只当个公主了？”

安娜颤抖了一下。

艾琳立刻找到了指责她的制高点：“米迦尔对你那么好，你就忍心去抢他独生子本该有的东西？”

“我没有……”安娜哽了哽，固执地重复，“我没有。”

亚德里安忽然叹了口气，再次介入两人之间：“欺负孩子就过分了。艾琳，看起来你还是没认清自己的处境。”

艾琳声音尖锐：“你说什么？！”

“艾斯纳市民为何暴动，他们反对的是谁，你不清楚吗？皇太后必须有幼子才能是皇太后，但小皇帝真的需要皇太后吗？”亚德里安平静而冷酷地发问。

安娜一震。他的话点明了她最终决定选择大神官的关键。

艾琳看向怀中的婴孩，态度依然强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亚德里安宽容地反问：“是吗？”

他停顿片刻，又问：“需要我仔细解释吗？”

艾琳像是恨不得能以眼神剐出他的心脏：“闭嘴！”她颤抖起来，抱紧襁褓在火盆边来回走动，语速很急：“小米迦尔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母亲，我们会待在一起，不论发生什么、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们都会在一起！”

“你不想听我说，那么换个人说呢？”亚德里安突然垂眸看向安娜。

安娜唇线紧绷。

“您明白了吗？”亚德里安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口气很温和，态度从容得令人不适。

安娜当然明白了。

艾琳为自己能借道义封住亚德里安的动作而沾沾自喜，以至于对更为险峻的事实视而不见。揭竿而起的艾斯纳市民反对的是皇太后、而非皇室本身。只要摆脱艾琳，安娜和小米迦尔依然是正统皇室后裔，有可能重获支持回到云宫。

亚德里安也好，其他人也罢，他们关心的只有小皇帝的去向。如果只求自保，艾琳就必须交出孩子，主动接受软禁又或进入修道院的命运。

艾琳凝视安娜，罕见地不置一词。她的眼神变了，那火焰一般的生气正在渐渐冷去。

安娜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哀戚。她曾经很喜欢这个嫂嫂。之后，她又恨透了这个女人，因为她的“不忠”和冷酷。

但现在，除了孩子，艾琳一无所有。尼西弗家族大约自顾不暇，根本不会来救她。安娜竟然为对方感到可悲－－也许这同情的真实面貌是同病相怜。她们的价值都寄托在与某一个男人的关系上，父女、夫妻、母子，剪断这根纽带，她们就什么都不是。

“我……不懂。”安娜垂头，轻声说。

艾琳意外地颤抖了一下，抿紧唇沉默。

亚德里安便再次转向艾琳：“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

皇太后转过身去：“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我，然后抢走孩子。”

“我不杀人。”亚德里安说这话时，终于带了一点挖苦的神气。

“也是，可你有数不尽的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亚德里安叹息着转身：“改变主意最好趁早。”

安娜一刻都不想在屋子里多留，急匆匆地出去，差点踩到大神官袍角。对方显然内心也并非如面上一般平静，步伐很急，她加快步子才追了上去。

亚德里安见状，步调立刻平缓下来，唇角挂着一丝苦笑：“原本请您一起去是想避免与她正面冲突的，但……还是让您见笑了。”

“不……”安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应答之词。

两人便沉默地前行了半晌。

在见过亚德里安失态的样子之后，安娜总觉得他的面貌不再那么模糊又神秘。但任凭她怎么窥探他的表情，她还是无法窥破大神官冷静状态下的假面－－他脸上一丝不悦都寻不见。

她眼神闪闪烁烁地来回瞟得太过频繁，亚德里安就侧眸看她：“您想说什么？”

安娜下意识想低头，却强撑着盯回去：“你在对我生气吗？”

“对您生气？为什么？”

安娜一噎。

“我知道你想对嫂嫂说什么。但是……”安娜一时间感到词不达意，便静了下去，而对方并没有开口，只等她找到合适的词句，“我知道是我太天真，但我觉得，对她……即便对嫂嫂来说，当面说穿真相也太残忍了。”

亚德里安看向道边早开的花树，十分坦然地说：“我知道，我是个残忍的人。”

安娜连忙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他投向她的一瞥快而突兀，浅浅的眸色因此破冰流动起来，“但自己的为人，我很清楚。”

安娜讷讷地应了一声，良久才又说：“比你残忍的人还有很多。”

亚德里安愣了一下，低声笑出来。

她就有点窘迫，又要解释。

“和您一样仁慈的人却不多。”亚德里安摇摇头表示不必了，突然将话题扯到她身上。

“只是被宠坏了很幼稚而已，”安娜呼了口气，“我并不是想责怪父亲和哥哥对我太好……只是，以前我甚至不知道原来人还能很坏。”

亚德里安口气依旧平和，仿佛没有察觉她这一刻情绪的波动；这令她感激。他只是将他的想法娓娓道来：“人作恶的方式的确可以新奇得超乎想象，但这不代表就没有好人。”

顿了顿，他带着温和的嘲弄发问，更像在问自己：“说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安娜抬头看他：“嫂嫂会死吗？”

亚德里安微笑了一下：“我不会杀她。”

“但别人呢？”

“我无法向您做任何保证。”他看向荆棘宫的方向，“也许有些唐突，但能请您再陪我一段时间吗？午后我要和艾斯纳的使者见面，您也在场的话，也许会更好。”

与叛军一方的会晤不可能是刚定下的事，让安娜列席明显是亚德里安临时起意。这是否意味着大神官肯定了她的表现？

安娜有些反应不过来：“使者？”

亚德里安的眼里浮上捉弄人一般的笑意：“如果不出我所料，使者是您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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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六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