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朱华跪在佛像前,跟着身边的高僧一同诵念佛经。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越念脑子越乱。
上一次她也是这样跪在佛前求佛祖保佑长骥的,可上天没能把她心爱的孩子还给她。
至于小女儿...
那时白姜王室已然壮大,白姜王在上位后第一次没有经过聂氏的授意,做出了决断,这令聂氏产生一种权力脱离掌控的恐慌。而这种恐慌,很快就被转移到她身上。
长骥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聂氏担心储君夭折,便催促她再育子嗣,若是能再得一子,就将其送到聂氏军营,全权控制在聂氏手里,那时的白姜王室还不足以和聂氏抗衡,即便做出如此违逆之举,白姜王也是不敢反抗的。
不幸的是,她生了个女儿,从那声啼哭开始,她就陷入被聂氏抛弃的恐惧中,怕自己毫无价值后会被别的聂氏贵女取而代之。这种恐惧又被尽数转移至刚出生的女儿身上,所以,她都没看上那襁褓一眼,就让宫人把小女儿丢到偏远的院子里。
“不要让她出现在我眼前。”那时她这样对阿鸢说。
这一丢就是十一年,直到长骥病入膏肓,御医告诉她,她的儿子时日无多,十一年前分娩的阵痛再次席卷而来,她想起了刻意被遗忘的小女儿。
破旧的院门被打开,她看见了阿鸢,和躲在阿鸢身后、正怯生生望着她的小姑娘。
阿鸢也老了,刚过五十岁头发已经花白,此时穿着一身破旧带补丁的衣裳,双手搓着衣角,有些不知所措。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她下跪行礼。
“奴婢拜见王后。”阿鸢身后的小姑娘也学着阿鸢的样子,像宫婢一样跪下行礼。
聂朱华严肃地告诉小女儿,从此以后,她就是白姜的嫡长公主,未来的储君,要忘掉小院中的一切,包括阿鸢。
她把小女儿带到长骥面前,看着长骥毫无芥蒂地和小女儿说笑,心里五味杂陈。
姜嬉玉很乖顺,从不忤逆她,照顾长骥也尽心尽力。有时聂朱华到承阳殿探望,会见到两兄妹坐在床头,亲昵地靠在一起,姜嬉玉正拿着课本向长骥讨教。
长骥卧床后,功课就闲置了,聂朱华直接将长骥的功课拿给姜嬉玉看,她知道小姑娘刚从小院子里出来,看那些政史很是费力。她见长骥耐心地为妹妹讲解着,有时会说起有趣的野史,逗得姜嬉玉大笑。
仿佛原本就应该是这样。
这是聂朱华第一次起了念头:当初没有把小女儿丢下,一切也不会更糟糕。
长骥后来愈发病重,姜嬉玉很珍惜这个才见面不久的哥哥,日日夜夜都守在病榻前。
但长骥的病很快就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弥留之际,他拉着聂朱华的手,一声声唤她“阿娘”。
“饶过小玉吧,阿娘。”这是长骥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长骥病殁,她将长骥的遗物都收起来,锁进柜子里,让姜嬉玉入住承阳殿,进行更为严格的管束,那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要让聂氏看着,即便是女儿,也一样能够成为储君。
“王后,”殿门打开,来人将诵经声打断,“俪夫人吞药了。”
手上的念珠停下,她失神了一瞬,一不留神将细绳扯断,念珠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往她心里砸。
椒芸殿里,李俪人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长发并未盘起,像是未出阁时的打扮,身上的衣裳也是未进宫时的旧款式。
聂朱华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李俪人,微微失神。
李俪人听见动静,转过头,见到她却反常的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意,伸手招呼她。
“来,小婉。”
聂朱华蹙眉,几步上前,问:“你又糊涂了?”
“怎么会?”李俪人笑意不减,“入宫后,从没这样清醒过。”她打开妆匣最里层,拿出一个物件,递到聂朱华手上,是桃花小纸鸢,边缘已经磨损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做的。
少时她们二人交好,相约桃花节时相聚,那时的姑娘们都会自己做上各式各样的小纸鸢,挂在郊外寺庙前的三生树上,以此祈福。只是最后一次相约时,聂朱华没能赴约。
“我快死了,小婉,”李俪人平静地念起她的闺名,“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了希儿。”
聂朱华看了她很久,终于垮下了身子,那口气被吐出来后,头冠太重,她不得不坐下来,用手撑起头冠。
“不是我杀了希儿,是白姜王,他想借我之手毒杀希儿,令李相和聂氏反目成仇,以此拉拢李相,削弱聂氏,”聂朱华道出二十年前那场荒诞的旧怨,“我将御医院送来的两碗保胎药互换,所以...是姜璞瑜的生母替了你一条命。”
聂朱华叹了一口气:“那时他刚坐上王位,又是被聂氏拥立的‘天命之人’,即便他做出此举,聂氏也无法发难,毕竟未动及根基,拉他下马对聂氏来说,又代价太大。”
“原来如此,”李俪人苦笑了一声,却又突地皱起眉,捂住了胸口,嘴角溢出血,像是毒发。
聂朱华眉心一跳,伸手扶住李俪人:“你若是后悔,我现在就叫御医。”
“不悔,”李俪人摇摇头,如少时般亲昵地靠在聂朱华怀里,“小婉,我想问你,三生树上的那道姻缘签,作数吗?”
那段尘封许久的记忆终于被释放,如同洪水卸闸般喷涌爆发,聂朱华忍不住颤抖,一阵眩晕,紧紧抱着怀里的李俪人。
李俪人抓着她的双臂,又呕出几口血来,却仍旧等着她的回话。
“算数的...”聂朱华将李俪人的双眸合上,“一直都算数的,小婉会一直陪着莺莺。”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俪人面容平静,聂朱华竟在她脸上看到一抹恬淡的笑意。
少时,聂朱华与李俪人交好,渐生情愫。但她们二人皆是高门贵女,婚嫁由不得自己做主,又是这样为世俗所不容的感情,所以李俪人提出,要和她一起出逃,她应允了。
李俪人把情诗写在小纸鸢上,被李相发现,误以为她在外有了情郎,当即将李俪人关在了小黑屋里。
聂朱华打包好财物,趁着夜色买通李府相熟的下人,将李俪人救了出来。两人一路跑到城郊,李俪人看到寺庙下的三生树,去求了一个姻缘签,将自己和她的名字写上去,试探着递给她。
聂朱华拿着姻缘签,看到了二人的名字,没有犹豫地挂上树梢,将这段姻缘寄予三生树,以此祈求轮回三生的姻缘。
但她们二人刚走出寺庙,就被李相和聂胜带人围堵,两人都被各自带回去关起来。
聂胜以为她是着了心魔,请神做法为她驱邪。
她跪在佛像前一言不发,不肯忏悔赎罪,她只是爱上了一个姑娘,怎么能算作心魔呢?
三生树一别,她们二人好长时间没能见面,直到上头的赐婚消息传来,聂氏准备扶持当时还未上位的白姜王,要与之联姻,而聂朱华,就是联姻工具。
李俪人的密信紧接着传来,五月初六桃花节,相约再次逃亡。聂朱华看着眼前的信,最终选择了嫁为人妇。
从那以后的七年,她再没听见李俪人的消息,直到她当上了王后,在玉阶下众多跪拜行礼的的妃嫔中看见了李俪人,众人都埋头叩首,只有李俪人抬头望着她,眼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两行清泪,埋首行礼。
“拜见王后。”
什么时候开始痴迷权力?聂朱华将头冠取下来,如同千斤重担被移除,吐出一口气。
她身为王后,却不受宠爱,被白姜王常年冷落,宫里人见风使舵,媚上欺下。她不得宠,好东西都是往宠妃跟前送,有一回云裳阁送来一匹流光彩锦,织料上红蝶翻飞,她觉得很衬李俪人,便做主将彩锦送到了椒芸殿。
那时得宠的是另一位夫人,听闻此事后,竟夜闯椒芸殿将彩锦夺了回去,并且大放厥词,说她做不了几年王后。
那是聂朱华第一次感到愤怒,聂氏在前朝权倾朝野,后宫里的妃嫔却在白姜王的授意下屡次折辱她。她将那名妃嫔的舌头割了下来,打断手脚,命宫人将其抬在华丽的步辇上,绕着三宫六院整整走了两天。
无人敢责问她,甚至白姜王,也只是以她不知礼数为由罚了两日禁闭。
聂朱华就是要让王宫上下都看看,即便她杀了人又如何?白姜王也不敢拿她怎么样,甚至责罚都一笔带过。
从那以后,宫里人看见她无不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聂氏的势力是如何庞大,大到能左右君王的旨意。而她依仗着聂氏,手里又攥着多大的权力。
怀里女人的温热逐渐流逝,聂朱华的心也跟着渐渐冷下去。
一阵凉风吹来,院中诛红花的香气袭来,聂朱华抬起头,才发现殿里点着故思香。
诛红花是白姜王种下的,他的儿子里不能掺杂权臣的血脉,他的王座不许外戚沾染,所以李俪人注定无子。
诛红花的香气有致幻性,会迷惑心智,她发现以后,命御医制成故思香,能抵御诛红花的毒性。
李俪人用了很多年,但愈发疯癫,聂朱华只以为那是她保命的手段,前不久姜嬉玉从椒芸殿回来发了高烧,又查出来体内的诛红花毒,她原以为是李俪人故意未点故思香,令姜嬉玉不小心吸入过量的毒花香气,后来自查,才发现白姜王早就叫御医在故思香里做了手脚。
她又害了李俪人一次。
聂朱华抱着李俪人走出殿门,看着满园热烈盛开的鲜红色花朵,将怀里的人放在了院中。
傍晚,椒芸殿起了大火,烈焰将天边的晚霞点燃,蔓延成一片烂漫的火烧云,让人想起那位曾身着红衣在鼓皮上热烈起舞的女子。
“小婉,五月初六的桃花节,你可一定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