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流亡的宋人成群结伴,自北向南逃难而去。
一儒雅的青衣文士背着个孩子,混迹其中。
微风撩起凌乱的头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蹭得她脸上发痒。池微睁开眼,发现眼前的数道人影晃晃荡荡,她正趴在一个人的肩上。
她分明没说话,也无力动弹,那人后背就像生了一双眼,问她:“醒了?”
“唔。”池微迷迷糊糊应了声。
“池微。”那人又唤她。
“嗯。”
“还记得你的名字啊?”
池微摸了摸身上的新衣,是丝绸的料子,而那几道伤口像是凭空消失了,半分痛感也无。她低着头,茫然地看着他的衣领,好似忘却了许多事,却恰恰记得雨中见到他的那一幕,便点了点头。
张守拙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师父?”
池微犹豫地开口:“你是我师父?”
一觉醒来,怎么就多了个师父?
“当然。”他首肯。
池微问:“不是拐子吗?”
张守拙哑然失笑。
池微环顾四周,只见林间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便说道:“你放我下来。”
张守拙道:“别闹。仔细真让拐子将你拐了去。”
正争执不下,人群中忽有人大喊:“黄头奴来了!”
一时唬得众人四散而逃,便有盗贼开始抢夺牛车与行囊,干起那流寇行径来。
尘埃四起,妇孺哭嚎,场面乱作一团。
“自己找地方躲好。”
说着,张守拙便将背上的小孩往草垛里一扔,追上了那趁乱劫掠的几人。
池微摔了个脸朝地,吃得满嘴灰,顾不得疼,忙找了个草丛藏身。转身见到了一个与她同龄的女孩,睁着一双杏眼打量她。
那女孩率先开口:“是你?”
池微推开她,冷然道:“你是谁?”
林景云抿着唇不好开口,该如何说起,自己在几年前的上元灯会撞坏了她的瓷娃娃,一直耿耿于怀,想找个机会赔给她,却再也不曾在汴京城见过她。
谁知再见,便同时天涯沦落人了。
她道:“我姓林,当初在京城的灯会,你我见过的。”
“哦。”池微敷衍地回了句, “不记得了。”
说罢,便也不再理会她,只隔着草丛的缝隙,悄然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那个自称是她师父的好看男子,仅凭一根树枝,便将那些抢夺百姓财物的流寇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张守拙扔下树枝,慢条斯理拍了拍手,顺带扶起了一位倒地的老媪,替她拿回了财物,温声安抚。
张守拙背对着草丛,说道:“别躲了,出来吧。”
池微不为所动,林景云她一步出了草丛,上前去扶着受惊的老媪,着急道:“祖母,你有没有事?”
流民又聚集着赶路了,唯有那个小女孩还躲在草丛里不敢出来。
张守拙无奈道:“再不出来,师父真就走了。届时被野狼叼去,可没人管你。”
池微擦了擦脸上的尘土,不情不愿地从草里摸出来。
“你真是我师父?”
“如假包换。”张守拙俯身看她,舒眉朗目,笑得极为好看。
至少不是个坏人。池微是这般想的。
再走着,便已渡了秦淮江,到了南方。
细柳如烟绕桥头,枝柯横斜春水流。
“这是哪儿?”
池微跟随张守拙从石桥上走过,好奇地打量这座烟雨朦胧的城。
张守拙笑答:“临安。春雨初霁的临安。”
她又随张守拙出了城,穿过一条只有跳石的浅溪,沿着曲折的石径行至山脚,才看到层层台阶随山势一路蜿蜒而上,看不到尽头。
她又随张守拙出了城,穿过一条只有跳石的浅溪,沿着曲折的石径行至山脚,才看到层层台阶随山势一路蜿蜒而上,看不到尽头。
池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忍不住抱怨:“怎会有人这般想不开,把书院建在这么高的山上?”
张守拙耐心解释道:“山间清净,宜读书。只是若要登山,此间可没有捷径。”
池微心中暗叹自找苦吃,又默默埋头登山。
快到半山的时候,张守拙突然问起:“对了,你可识字?”
池微呆愣愣回道:“我不曾读书......”
“那可不行。”张守拙无奈笑了笑,“毕竟——你的师父,可是这观澜书院的主人。”
再往前走几步,便看到了那书院的一角,门匾上“观澜书院”几个墨字赫然映入眼帘,池微倒吸了口气,颇不情愿地随师父踏入了这清幽的书院。
前院栽种了许多翠竹与常青树,这个季节的迎春花早已凋谢过一场,又开了一季。
檐下读书的学子与树下扫着落花的女娘纷纷侧目打量着跟随在先生身后的孩子。
“先生回来了。”
“这次还带了个女娃娃回来呢。”
张守拙只含笑朝他们微微颔首,便牵着池微穿过月亮门,到后院去了。他推开镂花门,领着池微进到屋里去。
“这间屋子安静些,离藏书楼也近,以后你便住在这里吧。”
“嗯。”池微安静地坐在榻上,略显局促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镂花的门窗,漆金的桌案,提花的帘子,就连脚下的砖块也有浮纹装饰。
张守拙坐在案前细细研着香粉,又取了架上的观云香炉来,替她点上了安神香。
“舟车劳顿,你先休息一会。”说罢,他便起身,掩门出去了。
见他走了,池微便解下发带,将宽大的袖子系起,悄悄爬上了院中的银杏树。
她偷看着前院那些徘徊背书的书生,还有训斥学生的夫子,随着“啪”的一声,夫子手中的戒尺重重落在手心,池微差点吓得从树上掉下来。
观来望去,却不见那位青衣的师父。
有位洒扫院子的女娘推门进来,见她站在树上,着急忙慌地唤她下来:“小娘子怎么到树上去了?若是摔下来,可怎么得了啊?”
池微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树上下来,同她一起打扫院子。
月娘笑着同她搭话:“你叫什么名字呀?”
“池微。”
“你叫我月娘就好,若有什么缺的,只需告诉我一声。”
“谢谢。”
“张先生是从哪里把你带回来的呀?”
池微问:“张先生,说的是我师父吗?”
“原来你是先生新收的小弟子呀,难怪看着就聪慧。”
“他有很多弟子吗?”
“也没有吧。算上你,就只有两个。”月娘笑道:,“不过,先生也不常回来。”
池微只点点头,没再多问。
刚到书院的前几天,她总是沉默寡言,也极少踏出院门。比起待在屋里,她更喜欢坐在那棵银杏树上。张守拙知道后,便让人在那棵树下给她造了架秋千。
她不愿到前院去听夫子讲学,张守拙便在空闲时亲自到湖心亭教她识字。
没过两天,整个书院都在传她是继周恒以来的第二个关系户。
有人说,“想必她的家境比周家还有殷实,才能让先生破例收她为徒。”
“可不是,如今整个书院的开支都由周家承担。”
“是什么样的大户,竟比周家还要阔绰?”
“似乎是从北边迁来的。”
每当这时,池微便只坐在树上偷听他们的谈资,懒得去辩解。遇到说话难听的,便朝他们头上砸杏子。
被砸到的书生刚要上前同她理论一番,但见到迎面而来的张守拙,只行了礼便匆匆离开。
张守拙拾起地上的杏子,仰头看向树上的女孩,问:“他们如何招惹你了?”
“那人说话,我不太喜欢听。”池微撇了撇嘴,道,“只是没想到师父看着两袖清风,竟这般爱财。”
闻言,张守拙也是一笑置之,从未替自己辩解。
转眼已是初夏,湖光荡漾,风荷摇曳,亭中的女孩已着罗裳,正一手执笔,一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池微。”张守拙扶着她摇摇晃晃的头,又将刚刚写好的字移到她面前,说道,“这是你的名字。”
池微看着白纸上方正的字迹,使劲揉了揉眼睛,当初取名的时候,怎么没人告诉她,这个字这么难写?
她随口一问:“那师父的名字呢?”
张守拙眼中笑意柔和,也没骂她大逆不道,只说:“姓张,名朴。你如今也识不得,还是先从你的名字开始写起,如何?”
池微对照着字帖,依葫芦画瓢,在空白的纸上一顿描画。那歪歪斜斜的笔划,饶是张守拙也不忍看下去。
“慢慢练,不必着急。”他揉了揉池微的脑袋,轻声叹道,“师父今日还有事,不能陪你了。”说罢,他便扬长而去,还特意去寻了周恒过来教她。
那蓝衫少年应师父嘱托前来寻她时,池微正伏在石桌上睡得正酣。
他立在亭子外候了许久,待女孩悠悠转醒,才出言调笑:“你倒是悠闲。”
池微揉着惺忪睡眼,盯着眼前的陌生人,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
“我叫周恒,是你的师兄。师父这几日不在,特让我来督查你的课业。”周恒兀自在她对面坐下,又拿过她习字的纸页来看。
“师父可跟我没说过。”
“池微——你这一手好字,还须得多练练。”周恒看着那晕染开的墨迹,只能勉强看出两个像样的字来,“不过,我倒是好奇,师父怎么会收你为徒?”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师父好了。”池微黑着脸,一把夺过他手中纸页,快步离开了湖心亭。
“哎?方才是我失礼,你别生气。”周恒忙追了出去,紧跟在她身后。差点忘了,师父说过,这个师妹是说不得也骂不得的。
周恒问她:“师父当真什么都没同你说吗?”
“说什么?”
“没什么。”周恒思索片刻,还是未把师父的底细悉数托出,只说,“我入山修习十余年,你可是他带回来的第一个弟子。”
那总该有些特别之处吧。
只可惜要教周恒失望了,她目不识丁便罢了,也无甚做学问的耐心,最善摸鱼抓虾,与笔墨纸砚共眠。
也难怪连师父都教不下去,要让他这个师兄来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