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外。xinghuozuowen
殷玉停下脚步, 对紧跟在他身边的姑娘说道:“你留在外面吧。”
宇文瑶迟疑道:“可我要保护你……”
殷玉柔声道:“我在里面不会有危险, 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宇文瑶不太放心, 可现在殷玉是她的上官, 她不便公然违背他的吩咐, 只好乖乖地留在牢房外了。
殷玉向她微微一笑,然后走进牢房, 关上厚重的门。
此时牢房里关着几个证据确凿的贪官污吏,但殷玉知道, 这些都是小鱼小虾,真正的大鳄还藏在幕后, 他要亲自审问, 把这条贪腐链条摸索出来。
他不让宇文瑶进来, 一来是,这几个都是平民派的官员,有一个还是宇文博的门生故旧。宇文瑶就算再不理俗务, 毕竟她跟宇文博的关系摆在那里,身份敏感,自然不方便旁听审讯。
诺尔皇子也曾暗示过,只让宇文瑶保护他的安全, 不要让她参与具体的查贪事务, 他自然是要遵从。
二来……
他是看过她斩杀敌人如砍瓜切菜的模样,但她本性天真纯善,不染尘埃,他并不愿让她亲眼目睹官场的黑暗卑劣, 贪官污吏的丑陋嘴脸,以及,他不得已下令用刑时,那种血肉模糊的场面。
他知道,她未必就受不了那些黑暗和残酷,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保护她,想让她远离那些污秽的物事,想维持她的单纯无邪,以及那副呆呆的样子。
至于为何会想要保护她,他不愿深想,反正他就这样做了。
阴暗的牢房内,殷玉端坐着,一个接一个地提审犯官们。
他气度如清风朗月,言辞却一句比一句犀利,遇到拒不交代的,就淡淡吩咐一声行刑,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对方惨叫哀嚎。
待他拿着供词走出牢房时,依旧是平日那副平和淡然的浊世佳公子模样,衣衫整齐洁净,一丝不乱,牢房的脏污,似乎半点也粘不到他身上。
此时,月亮已上了柳梢头了,宇文瑶默默地跟在他身边,送他回住处。
殷玉见她脸色沉重,柔声问道:“你是不是累了?抱歉,我一忙起来,就忘了你在外面等,应该先让你回去的……”
宇文瑶赶紧道:“殷大人不需要道歉,我不累,也不愿回去,我乐意在外面等着你。”
她顿了顿,见殷玉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对他说出了心里的感受:“我是觉得……不能理解那些贪官污吏,朝政历来由贵族世家把持,百年前,先帝设立科考制度,广纳贤才,好不容易,平民终于有了进入仕途,一展才能的机会。”
“可他们却不好好珍惜,不想着用手中的权力,多为黎民百姓做些好事,反而为了些许钱财外物,就断送了自己的前途,还败坏了平民派官员的名声。”
“他们这样,与那些腐朽愚顽的贵族又有什么区别……”
她诉说着对平民派官员的困惑,甚至坦然流露出了对贵族派的敌意,完全忘了,此时她身边站着的就是贵族世家的公子,贵族派中的佼佼者。
殷玉也不以为忤,他安静耐心地听完了她一大通的抱怨,听完后,安慰道:“贪婪愚蠢的人,哪里都有,这是部分人的本性,与出身阶层无关。宇文姑娘若无法理解他们,也不必强行理解,只需要知道,如今吏治清明,平民派中,多数还是克己奉公、清正廉明的官员,少数贪官污吏,不至于就败坏了平民派的名声。”
宇文瑶心里好受了些,是啊,自甘堕落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人是好的。
还有……
平民中,有好人,也有坏人。
贵族中,自然也是这样。
她以前是狭隘了。
她曾见过贵族丑陋罪恶的一面。
但也在贵族当中,见到了她心目中最美好的人。
她看着眼前这个令她一见倾心,还越来越喜欢的贵公子,眸光温柔。
殷玉感受到她的目光,脸上一红,那份羞涩与欢喜的感觉又来了,他不敢多想,只礼貌地与宇文瑶道别,然后转身匆匆进了屋子,紧紧关上门。
几日过去,黄昏后。
宇文瑶走入殷玉办公的房间,很开心地说道:“殷大人,我回来了。”
她离开帝都,随钦差队伍来这凉州前,母亲曾让她带些帝都特产,去看望她的儿时好友。
今日殷玉在官衙办事,不打算外出,她无需护卫他,就一早告假,去办这事了。
殷玉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微微一笑,问道:“找到人了吗?”
宇文瑶道:“嗯嗯,他们一直没搬家,我按着母亲的描述,一下子就找到人了。”
她提起手里的布袋,笑道:“那位大娘很客气,回了些凉州特产给我,让我带回去给母亲,她们都二十几年没见了,看样子感情还是很好。”
殷玉看她开心的样子,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突然,他脑海里灵光一闪,生了警觉,当即说道:“你打开这布袋让我看看吧。”
这袋子东西,是宇文瑶母亲的朋友交给她的,属于私人物品,他这样直接要求查看,是很失礼的。
他一向注重礼仪礼节,可此时与她相处,却是一时没有意识到这点。
而宇文瑶心里早把他当成极重要极亲近的人,更是完全没意识到,就依他所言,把布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到他桌面上。
殷玉一眼扫去,这堆东西,大多确实是凉州当地的特产,不甚值钱,可是……
他伸手拿过一个式样简单低调,毫不起眼的笔筒,仔细查看,修长如玉的手指,在筒身上轻轻一划,脸色就是一沉。
宇文瑶奇道:“这笔筒有什么不对吗?那位大娘说,这是送给我伯父的,只是个小玩意儿。”
殷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道:“这是仙珊瑚所制,价值千金。”
宇文瑶愣住。
殷玉脸色沉凝,心如电转。
仙珊瑚极为稀有,寻常富贵人家,都未必能得到铢两分寸。宇文瑶这个所谓的大娘,他之前问过几句,知道他们只是个普通的平民家庭,虽不贫困,也不富裕,不可能拿出这个由整根仙珊瑚制成的笔筒做人情。
这个笔筒另有来处,另有它用。
他第一个念头,是怀疑宇文博与凉州贪腐案有关。
此时在牢内关押的犯官,有一个正是宇文博的门生。
他这几日多方搜集证据,也的确是有些证据指向了宇文博。
可是,他转念一想,又放下这个怀疑了。
宇文博门生很多,偶尔出几个不成器的,也不奇怪。
那些指向宇文博的所谓证据,他感觉似是而非,其目的,更像是要把这水搞混,误导他的判断。
更重要的是,他与宇文博同朝为官数载,父亲更是他的直接对手,他虽没怎么直接和他对上,但对他极为熟悉。
宇文博要是个贪赃枉法,能被蝇头小利收买的昏庸官员,那贵族派不至于被他几番压制,对他如此头痛了,诺尔皇子也不会对他如此忌惮。
他爱的不是钱,是权。
而且心思细密,做事滴水不漏。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有收受贿赂的行为,也必定极其隐蔽,不可能用如此粗陋的方式,去收取这么一个小笔筒。
那,就是有人要诬陷他了。
还顺带着把宇文瑶也拖下水。
宇文瑶上了这恶当,其实不冤。仙珊瑚极少在市面上流通,又与寻常乌木极为相似,她不认得,也不奇怪。
可这的的确确是珍稀贵重物品。
帝国对贪腐之罪,量刑从重。
就算宇文博贵为当朝宰相,若有证据指明他收取了这笔筒,被人参了,他也会很麻烦的。
他老奸巨猾,倒不至于会被这种小伎俩板倒,可也会被恶心一通。
若只恶心他一人,殷玉完全不会理会,可是,若宇文瑶做了这中间人……
他是钦差,奉旨彻查贪腐,身边的属官却有了此等嫌疑,他是不得不从严查处的。
就算他一直照看着她,就算最后能证明她无辜,她也得多多少少受些牢狱之灾。
殷玉心中气闷,捏着笔筒,指尖发白。
他刚想命人去查一查宇文瑶母亲那个儿时好友,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之人,惩治一番。
突然又想到,这事不能明查!
这是针对宇文博布的局,幕后人能是谁?
宇文博最大的敌人是他的父亲殷公爵,但这事应该不是父亲所为。
父亲若要做这事,应会先跟他通一通气,不会把他蒙在鼓里。
况且此时宇文瑶是在保护他的安全,父亲再想为难宇文博,也不会急于这一时。
宇文博得罪的贵族很多,其中自然有不会顾及殷家的面子和他的安全的。
这事应该是他们所为。
可就算他们这事做得不地道,他们也是跟他同属贵族派的。
他们出手对付的对象,是贵族派的公敌宇文博。
他若为了宇文瑶,公开去查这事,查到最后,就会撕破面了。
他的立场,不允许他这样做。
要查,也只能私下派自己人悄悄地去查,心里有个数就是了。
电光火石间,殷玉思绪转了一圈,抬眸看向宇文瑶。
只见她一脸惶恐地问道:“我立刻把这笔筒退回去,就没事了吧?”
殷玉低声道:“这是布好的局,你退不回去的。很有可能,你一出这门,就会被人堵住,拿你一个人赃并获。”
宇文瑶紧紧咬着下唇,眼圈泛红:“我……我不知道这笔筒这么贵重……伯父绝不是贪污受贿之人……”
殷玉冷静道:“嗯,我知道这是栽赃。不用担心,这笔筒我会帮你处理掉的,你记住,你没收过这笔筒,见都没见过。”
宇文瑶惊道:“那……那……你会被人诬陷的吧,不能这样!我不能害了你!”
殷玉语调淡淡:“不用担心,不会有人怀疑我贪污受贿。”
殷家世代显贵,他自小锦衣玉食,类似这笔筒的物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用品,自然不会有人认为他会贪图钱财外物。
再加上他自为官之日起,从来都是廉洁奉公,从没有半点行差踏错,声誉极佳,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污蔑的。
更重要的是,在幕后布这个局的贵族,决不会想到,他身为殷家嫡系公子,会甘冒风险,亲自出手搭救宇文瑶。
他们纵然想到他有可能会察觉到真相,也必定认为,他会袖手旁观。
是的,他本该袖手旁观。他不喜欢这种手段,不会做这种事,但他明白自己的立场,不会阻止盟友去做,更不会……出手相助敌方。
这次若不是……若不是她也被牵连其中,他不会如此处事。
他为何……
殷玉不敢再想下去了,事出紧急,他也无暇多想。
他先把笔筒藏好,然后快速教了宇文瑶一些应对,待她明白后,侍从来报,说随他出巡的几位属官,联袂求见,称有急事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