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观到底要带她到哪儿去?
周幼吾被男人揽住腰飞到他马上时着实吓了一跳,好容易缓过神来,耳旁尽是呼啸不止的风,底下的马儿跑得极快,她略一抬头就看见了燕观绷得紧紧的下颌。
顺着往下看,是凸起的喉结,再往下看……
周幼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不由得抿紧了唇,她怎能重蹈覆辙,又被燕观这厮的皮相所诱惑了去?
再好的东西,一想到今后要与人分享,她便倒尽胃口。
身前这个英武不凡,引得无数贵女娘子动了凡心的郎君,亦是如此。
似乎是瞧出她在走神,燕观原本环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周幼吾便乖觉地低下头。
察觉到怀中人的沉默,他的怒火明明是该愈演愈烈,可他却发现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随着怀中那团馥郁芬芳的人而逐渐安定下来。
像是有什么缺失已久的东西终于归位了。
两人都不说话,却在簌簌而过的风声中默默又贴近了些距离。
这气息仍是她熟悉的,这三年里她偶尔也会回忆起这股似雪山松柏一般清冽的气息。
如今重又被这股好闻的香气拢在怀中,她的心绪纷纷杂杂,却又不可抑制地生出些浅浅的高兴来。
无论如何,他能平安归来,周幼吾总是替他高兴的。
如果他能不找她的麻烦,她就更高兴了。
燕观自然是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的,纵马疾驰之间,到了一处僻静的林场,他终于停下了。
在玉兰白龙驹慢腾腾的步伐中,两人之间紧绷的情绪似乎也随着这样甚至可以称得上悠闲的环境中越扯越紧。
周幼吾轻轻别过脸去:“殿下放我回去罢。”
他们三年未见,一开口便是要求他放她回去?
燕观气急反笑,磨出了厚厚茧意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那双水色朦胧的杏眼只能直直地望着他——
“放你回去?回去做什么?做那孩子的阿娘,做成国公世子的下堂妻?”
他语意嘲弄,周幼吾终于能直视他,他较从前黑了些,只是脸不显风霜,反倒愈发英武了。
大抵衡哥儿长大了……也该是这般模样罢。
周幼吾垂下眼,轻轻道:“我与他是和离……”
“和离…”燕观将这两字翻来覆去碾磨数道,唇边忽而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孤实在是好奇,能叫媞媞你不顾一切嫁了,如今却又和离不顾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秦王勇武,性子又高傲,在长安城中的时间并不长,可这并不妨碍他交游广阔,能与他交际往来之人无不是各门户子弟里最拔尖儿的那一拨。
成国公世子对外向来是个风流多情的性子,在正事儿上是一事无成,这人放在从前,燕观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
可偏就是这样的人,娶了他的媞媞,还诞育了孩子。
想到身前貌若莲花的女郎也曾与旁人耳鬓厮磨,极尽亲昵,燕观便觉着心头野火越燃越盛,叫他几乎快失去理智。
他微微俯下身,鼻尖萦绕的都是周幼吾身上淡如茉莉的香气,他的怒意却未曾叫这股柔软的香气安抚住,只冷冷道:
“在我战死的消息传来时,你在想什么?”燕观见她沉默不语,手缓缓抚上她幼嫩柔滑的面颊,动作是温柔的,语气却很是冷淡,“你可曾为我掉过眼泪?可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起我们的过去?又或者是——这些都没有,只为不知嫁给哪位高门佳婿而苦恼?”
说到最后时,他钳制住她下巴的力道陡然变大,叫周幼吾有些不适地蹙起眉。
燕观这么说,倒好像将错全然归到她一人身上去了。
周幼吾心头浮起一个嘲弄的笑,是,她承认先前答应燕观时自己心思不纯,不过借了他想要避免自己的婚事被刘氏胡乱许了人,可她从未做过什么真正对不起燕观的事情。
反倒是他。
若是他能及时赶回来,在这三年里递来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她亦不会自入险境,去找那陈垣假成亲。
如今他回来了,战功赫赫的秦王殿下,很快又要变成大明宫太极殿中麒麟座的主人,往后想必也会如他父皇一般,六宫红颜无数,尽态极妍。
从前燕观身边只有她一人时,她尚且摸不准他的心思,连自己那点不愿同别的女子分享夫郎的奢望都不敢同他说。
真叫她入了宫,面对那样群芳环绕的后宫,燕观身边不再缺宠爱的美人,到那时候他还会听她说那些可以称得上这世道所不容的话吗?
大抵只会嘲笑她痴心妄想吧。
既寻了皇室宗亲做夫郎,便早该知道自己今后会与无数美人共侍一夫,如今又清高矫情个什么劲儿?
可这桩姻缘,姑且称它为姻缘,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若不是当年……
周幼吾敛了敛心绪,澄澈清明的眼里蓄了一层水雾,这些年饶是刘氏的讥讽弯酸与旁人的不解嗤笑都没叫她真的伤心难过,只是生会儿闷气,没过多久便也过去了。
燕观这么几句话,却叫她心头真切地涌上了一股委屈之意。
燕观如今归来,若无意外,那大明宫的麒麟座是该由他来坐的。他今后会有无数红颜知己,膝下子息想来也很是繁茂。
可她只有一个衡哥儿。
在他与阿兄战死的消息传来,腹中的骨肉便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阿耶失去了阿兄这个长子,却还另有妻子与一双儿女陪伴身侧。
只有她,失去了血脉最亲近的阿兄,与……勉强称得上情郎的他,在漪兰院中孤零零一人,不知后路如何。
若不是那时伤心太过动了胎气,柳芽她们惊慌之下悄悄请了医女入府,叫她得知自己已经身怀有孕的消息,兴许她真的撑不到他回来的这一天。
衡哥儿不只是她的孩子,更是她好好活下去的寄托。
……她不想进宫,不想落得和自己阿娘一样夫郎离心寡幸的下场。
可是衡哥儿,这个与他阿耶生得极为相似的孩子,他的前程又该怎么办?
心中种种思绪错乱交杂,周幼吾闭了闭眼,玉白贝齿紧紧咬住花瓣般的唇。
燕观看得直蹙眉,想要动手抚一抚她的唇瓣,垂在身旁的手动了动,却又无力地僵在一旁。
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
周幼吾却琢磨明白了,既然他不仁在先,那也别怪她不义!
谁让他一走便是音讯全无的三年,便是她真的嫁了他,此时改嫁也没人会戳她的脊梁骨!
更何况她与燕观……又没有真的拜堂成亲,何来的交代?
还是威严赫赫的秦王见着昔日略动了几分心的女郎另投他人怀抱,觉得于面上有损,这才生气动怒?
虽说周幼吾很不想惯着他的臭脾气,可她也得学会审时度势,燕观此人先前同她在一块儿时便少有好脸色,动辄摆着个冰块脸,如今回来一瞧她没有替他守节,反倒连孩子都这般胖了,按常理来说,是要生气。
那她要怎么做,才能叫燕观不至于那般生气,又能愿意放过她呢?
周幼吾的脑袋瓜子开始飞速运转,她从前看的话本子里似乎有过同样的情况,是《一胎三宝小福妃》?还是《妃常惊喜:太孙对我求而不得》?不对不对,好像是《禁欲殿下的宠婢有喜了》……
啊!她想起来了!
周幼吾几乎要喜极而泣,但在落在燕观眼里,便是她沉默良久,一双秋水妙目都蒙上了泪光。
燕观难耐地蹙起眉头,她哭什么?
他还要费好大劲儿才能忍下为她拭泪的冲动。
她那双方才因着不安与紧张而颤动的眼睫亦不再含羞垂下,只大大方方地直视着他.
那双眼睛干净又分明,燕观心口一窒,忽地回忆起这双眼睛里盛满破碎水光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娇娇伏在自己怀里,如同滴露后的芍药醉颓在地,柔若无骨,无需再做什么,仅一个眼神,都能叫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亦不变色的秦王为之心神震荡。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随即便被她直白的话弄得心头一哽,竟是说不出话来。
“殿下战死,我固然伤心。可难不成这一伤心,便要叫我剩下大半辈子都抱着您的牌位过日子吗?”
此话一出,见燕观面色愈发冰冷,瞧不出什么气怒模样来,周幼吾暗暗想道:想必是她说的话还不够狠!
周幼吾稳住心绪,继续道:
“殿下在外三年,筹谋三年,方大破匈奴。这是殿下的功绩,却不该是我的苦难。若真如殿下所想,我果真为你守了三年,这三年中的诸多苦痛,殿下又该如何补偿于我呢?”
燕观嘴唇微微翕动,那阵仿佛自草原深处燎燎而来的怒火在她平静的话语中熄了不少,他有些迟疑,便见得周幼吾微微摇头:“殿下莫不是想说用余生来陪伴我,偿还我这几年来的苦?”
燕观毫不犹豫地点头,他便是这般想的,早在出征之前他已向太皇太后求来赐婚的圣旨。
她已经是他燕观的妻。
便是他一去不归,那份恩旨总能庇佑她不受磋磨,今后都能过上饮金炊玉的日子。
见他点头,周幼吾却笑了,她生得极美,眉眼盈盈间流露出几分嘲弄的笑,在炽烈天光下更是恍若一尊玉像陡然有了生机,是极为动人的长相。
可与他记忆中的媞媞又不太一样。
眉眼更温软些,唇边笑意再柔和些,三年前的媞媞,对着他的时候总是笑模样多一些。
看着如今冷玉雕就似的人儿,燕观竟然觉得有些荒唐起来。
他们为何会变成这样?
周幼吾止住了笑声,在燕观沉默又不解的目光中缓声道:“殿下,您总不许我看话本子,说那是玩物丧志之物。可您自己,怎么也如我看的那些话本子中的人一般天真呢?”
说到之前燕观不许她看话本子的事儿,周幼吾饱满的胸脯起伏得略大了些。
她唯有这么一个爱好,燕观都能狠心断了,若是……若是真的随他入了宫,不仅要沦入众多美人勾心斗角的局面之中,连闲暇时打发时光的一点欢愉都不能再有。
如此一想,周幼吾握紧了拳,定然不能再与燕观这等专横的人在一起。
燕观不解,正想解释他并未不许她看话本子。
……只是希望在两人相处的时候,她不要再因为话本子忽略自己了。
那穿着碧绿衫子的女郎立在猎猎风中,方才因着马儿疾驰而微微吹乱的发丝贴在她细瓷般柔滑的脸上,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似乎又带着些解气,只见她婉声道:“殿下,我的意思是。”
“你未必将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些。”
没有燕观,她与衡哥儿亦能活得好好的。
若是因为他,便要叫她面对妃妾争宠,皇嗣争斗这般诸多困境……
她不愿。
周幼吾压制住心底蔓延而来的难过,再次告诉自己,她们的关系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她自私一些又如何?
燕观看着面前的人,绿衫白肤,丽质天成,是他放在心中许多年的女郎没错。
可她的神色无疑是叫他陌生的。
那样冷冷淡淡,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燕观蹙眉,似是不想再忍,上前一步正要揽她入怀,便见周幼吾皱着眉后退,严肃道:“殿下,还请您自重!”
周幼吾飞快撇去方才冒出来的奇怪情绪,心中奇怪,燕观虽说不得老皇帝宠爱,可他天资聪颖,自个儿又是个能打抗揍的,当初不过十一二三的年纪便能上战场跟随大军斩杀敌人,为大周朝赢回不少从前失落的属地。一次次的血泪与战功让他赢得民心无数,虽说有老皇帝明里暗里的打压,可在那些个草包皇子的衬托下,他仍是众望所归的下一朝天子。
这样的天之骄子,最是矜傲不过,怎么还没被她的冷言冷语气跑?
周幼吾暗暗想:看来还是不够凶啊!
自重?
燕观蓦地笑出了声,在女郎的怒视下,他亦是附身贴近她,在那小巧耳廓旁缓缓道:“这便要叫我自重了?那当年在桃花树下,在普若寺后,在……你怎得不叫我自重?”
见那柔白耳廓逐渐蔓延上羞人的粉意,燕观一把便握住了周幼吾颤颤巍巍想要给他一巴掌的手,她手被燕观捏得很紧,嘴上仍怒声道:“你无耻!”
燕观不以为意,媞媞最爱撒娇,如今她这般生着气,眼尾氤氲出一道胭脂色,瞧着真是叫人想叫她放在手心肆意怜爱才好。
周幼吾看着他眼中的幽深之意,别过头,端的是一副不容亵渎的冷傲模样:“殿下身份尊贵,京中多的是高门贵族家的女郎等着能亲近殿下。殿下又何必为着往日的情分不依不饶?”
燕观脸黑了,不依不饶?
怎得说的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
那她呢?她对往日那些情意便能狠心做到丢弃得一干二净了吗?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周幼吾轻轻叹了口气:“对殿下,我自认有做的不足之处。可殿下就如衡哥儿…他阿耶一般,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自此之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岂不是很好吗?”
成国公世子焉能与他相提并论?!
燕观几乎快要被她折磨得发疯,偏生那女郎还十分认真地抬起一张玉娇花柔的小脸:“往后殿下婚嫁生子,我一定随礼。”
想了想,她还十分体贴地补充道,“左右旁人都不知殿下与我曾经之事,只要殿下不提,我不提,殿下便不必担心声誉受损了。”
旁人都不知道他们俩之间的事儿?
燕观唇边微微扬起一个嘲弄的笑,昔年这小娘子怕羞,不肯叫外人知道她们的关系,连她阿兄都被瞒得死死的,他问及缘由,她却有些支支吾吾,只道待将来成亲之日大家便自然而然知道了。
燕观怜惜她岁数小,便也没说什么,只早早请了一道赐婚恩旨放在书房,只等小娘子点头时便送上百抬红妆上门求亲。
没成想,他当初的一番妥帖心思如今倒是方便了她的话,好叫她与自己一拍两散?
燕观是何等骄傲之人,三年蛰伏,这三年来的磨难血泪都没能叫他心神动摇,偏偏是她,偏偏是她……
周幼吾自觉放完了狠话,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燕观的反应,她轻轻偏过头去,圆润耳垂上一抹红翡珠似乎在随着主人的心绪微微晃动。
燕观凝视着她,那张脸仍是他熟悉的,那透着淡粉色的唇亦是叫他爱怜不肯轻放的**处。
周幼吾有些惊诧地看着缓缓靠近自己的那张英俊面庞,他熟悉的温热气息尽数洒在她的颈窝处,就在她以为燕观要对着她这样那样的时候,那道气息突然间又利落地抽离开来。
燕观慢条斯理地替她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周幼吾还觉着有些别扭,他却后退一步,面色肃冷,似乎一瞬间就变回了那位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秦王。
“那便如你所愿。”
媞媞(恶女版):被我凶到了吧(得意
燕观:我们来-日-方-长(微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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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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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大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