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不过七岁,无意间听到了刘氏同她身边嬷嬷的对话。
那嬷嬷劝她莫要作怪,只管好好养着她们兄妹俩便是。
“世子爷懂事了,不爱亲近您也是常事。可大娘子的生母早早便去了,年纪尚小,只要您对她用几分心思,她也定能视您为亲生母亲的。待来日及笄了许个好人家,嫁出去了便也好了,哪里需要撺掇着二郎二娘她们去争夺主君的宠爱呢?”
刘氏只嗤笑一声:“嬷嬷,你是瞧不出来吗?这长兴侯府的大娘子呀,外人夸她赞她,可只有我们这些生活在府中的人才知道,那可是个养不熟的。便是我待她如待颂声一般好,她也不会感念我的!”
说着说着她似乎越想越气,又道:“你当我不知道呢,那小娘子只怕恨我得紧,我的循光与颂声接连从他们兄妹俩身上夺了主君的关注,她便是再想装得不在意,可始终亲娘死了,可不就得紧着主君这个阿耶吗?她怕是早就视我们母子三人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偏偏平日里还表现得如此乖巧懂事,嬷嬷,你不觉得瘆人得慌?我是决计不会亲近这种人的,小小年纪,心眼忒重。”
后边儿主仆俩又说了什么,可周幼吾已经不想听了,捂着耳朵便跑回了漪兰院。
柳芽和花萼那日都不知道为什么娘子抱着膝呆坐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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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段回忆中醒过神来,周幼吾的面色不是太好,婉娘看着微微颦眉,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和气道:“进宝公公,这是陛下的客人。”
言下之意便是——这是陛下的人,你有几个胆子敢这般无礼?
进宝冷哼一声,他苦哈哈地替陛下和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女郎打掩护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待她们知道了周幼吾的负心往事,定然也会同他一般瞧不上她的!
自觉知道内幕的进宝打量了一下殿内的装潢,古夷苏木作梁,自横纵木梁上垂下一盏莲花灯,里面燃着的蜡烛唤作鲛人泪,不仅可用作照明,更可散发出一股独特的异香,只需点这么小小的一盏,便可叫整件殿宇都盈着一股叫人心神舒缓的淡淡香气。
周幼吾正坐在内殿那黄花梨木雕刻而成的梳妆台前,鲛绡宝罗帐随着殿外吹来的风轻轻飘动,也只有这样世间难寻的富贵地,才能容得下这般难得的美人罢。
纵使进宝对着周幼吾有许多怨怼,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光是看脸,还得是她与陛下最配。
可是她一点都不知道珍惜陛下的心意!
进宝想到这里便更生气了,阴阳怪气道:“周家大娘子一向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怎得今儿便有时间赴陛下的约,巴巴儿地入了宫,连你那还在吃奶的小儿子都不要了?”
宫人们听了这话心头一跳——陛下的口味竟是这样的吗?
不过本朝风气向来开放,莫说是寡妇二嫁,便是和离了的有钱妇人在家里招几个年轻貌美的小郎君伺候也是常见的事儿。
只是这长安城里的世家大族们都自恃身份,不肯如民间之人一般轻易和离,就恐招了笑话。
可若是她们身为男子,能娶到这般美貌柔绰的女郎做夫人,莫说是带一个儿子了,带七八个也行啊!
周幼吾虽不欲与进宝生气,可也不想听他在这里贱嗖嗖地说话,这不是平白给自己心里添堵吗?
她皱着眉扶额,佯装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来:“啊,我头好晕。”
眼看着那张浓桃艳李般的面孔眨眼间便变得苍白起来,便是进宝对她很是不满,此时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没得是被他气出什么毛病来了罢?!
婉娘适时地扶她起身:“奴婢扶娘子去内殿歇会儿罢。”
周幼吾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当今天子她都睡过了,睡一睡他的床榻又怎得了。
大不了出宫时偷偷给婉娘她们塞些金鱼儿,叫她们帮忙换换床褥枕头便是了。
周幼吾心安理得地去休息了。
装病这招屡试不爽,之前用它可以挡一挡燕观,省得他三天两头便要叫她出门,她应付不过来不说,还要听刘氏在那边说上一些试探的话,实在是叫人心生厌烦。
时隔三年再用这一招,效果还不错。
一大清早便起床往普若寺赶,兼之又倒霉地撞上了陈王那伙逆贼,周幼吾今天也算是经历了大起大落,故而一沾到柔软的床褥,她很快便睡熟过去了。
闪电不肯挪窝,只趴在床前的脚踏上休息,蓬松尾巴一甩一甩,不允许那些宫人靠近正在酣眠中的周幼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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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立在殿外的内侍垂首拉开了沉重的殿门,身着绯袍的朝臣们相伴着踏着月色归家去。
直至鎏金蟠花烛台上突地发出一声灯芯爆开的声音,燕观这才从满桌的奏折中抬起头来,有些疲乏地揉了揉眉心,看着窗外漏进来的清冷月色,缓了缓才道:“几时了?”
内侍垂首回道:“陛下,已是戌时三刻了。”
这么晚了。
燕观放下笔,去看看她罢。
他自含元殿出去,一路上遇见他的宫人俱都恭敬地福身行礼,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一路上灯火通明,他每走一步,面前的路便会被盈盈的灯光照亮,可就是无端让人觉得寂寥得很。
他行到栖凤阁外,那里边儿亮着的烛光明明同含元殿,乃至外边宫人们手上提着的绢纱宫灯没什么两样,可燕观一想着那里边的人,脸色便不禁柔和下来。
察觉到自己不自觉翘起的唇角,燕观原本迈出的脚步又僵了僵。
燕观,你偏要如此自轻自贱吗?
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纵使她嫁了旁人,又恨不得与你断得干干净净……
你也执意要与她继续纠缠吗?
在廊下侍立着的宫人陪着天子站了半晌,俱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殿里藏的明明是个美娇娘,怎得陛下像是遇上了洪水猛兽一般?
不对,依着陛下的性子,遇上洪水猛兽只管提着太阿剑杀去便是,哪里会有这般踌躇不定的时候。
燕观站在殿前,连身上都落了些夜露,那冰凌的触感叫他重又清醒过来,终究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看她。
天子进了栖凤阁,望了一圈却没看见人,除了在旁边侍候的宫人,只有一个靠在乌梨木雕花屏风上打瞌睡的进宝。
好在他睡得还不是很死,听着动静揉了揉眼睛,看着燕观那冷淡的面色时更是全然清醒过来了。
进宝自觉犯了错,周幼吾进去躺了那么久也不吭声,不会是被他气晕过去了罢?
越想越担心的进宝又不敢进去瞧,也不敢去含元殿请燕观过来,生怕屁股会被挨几脚的进宝公公忧愁着忧愁着便睡着了。
听他说了一通的燕观脸色瞧着更不好了,横了他一眼:“怎么不早点来报。”
说着便快步进了内殿。
进宝半是委屈半是担心地跟了进去。
窝在脚踏上的闪电察觉到动静,原本软软趴着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喉咙里也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见是燕观,闪电的尾巴呼呼转得快要起飞。
燕观轻轻拍拍它的狗头,闪电便乖觉地在内殿里另外寻了个地方趴着了。
高高主人比它还喜欢腻着香香主人呢,今晚便大方些将香香主人让给他罢。
懂事的闪电放心地垂下尾巴准备睡觉了。
婉娘见天子隔着一层朦胧清透的月影纱注视着床榻上似乎睡得沉沉的女郎,他明明没有说话,神情亦没有什么波动,可婉娘无端便觉着陛下望着周家女郎的眼神藏着一些难得的缱绻柔和。
她正要上前去撩起床帐,不料却被天子制止了。
“你们先下去。”
婉娘脸上露出了一个隐晦的笑,领着其他宫人行礼退下,顺便也把还有些不想走的进宝公公也一起拎出去了。
燕观上前去执起周幼吾一只手,那截皓腕上套着一个翡翠镯子,瞧着水头还成,只与她比霜雪还要洁白的腕子比起来,成色还是差了些,改日叫尚宝局……
燕观被自己自然而然的念头弄得一怔,随即又自嘲:还真是个惯会自作多情的性子。
人家不稀罕要,他巴巴儿地跑过去送这送那,平白遭人嫌弃而已。
他按捺下翻腾的心绪,给她把了把脉,上了这么几年战场,于医术一道上,他自个儿也学得了些皮毛。
从脉象上来看并没什么异常。
燕观看着她睡得颊带红晕,额头上已经布了些清汗,她向来是个怕热的性子,可大抵是不习惯在栖凤阁歇息,加之……恐怕也不放心他罢,穿着婉娘她们准备的衣裳就合衣睡下了。
燕观抿唇,犹豫了会儿还是拿着手帕给她擦了擦,待会儿叫婉娘她们进来给她换身衣裳再睡。
给她擦汗的时候,他的手指无可避免地触碰了女郎柔软的肌肤,燕观略停了停,指腹下感知到的肌肤柔软而温热。
明日还是叫太医署的人过来把把脉,兴许是今儿碰上了陈王那伙逆贼受了些惊吓。
用几贴安神药大抵就好了。
只是……
燕观望着面容犹如海棠春睡的女郎,媞媞的性子最是爱娇,兴许是要撒娇不喝药的。
但想到两人如今的处境,她怕是躲自己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愿意如往昔那般同自己亲近?
偏偏他执迷不悟,要去期许那些如镜花水月般流逝的东西。
燕观收回手,又望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周幼吾,重又将床帐放下,径直出了栖凤阁。
见着天子出来,婉娘还有些惊讶,她以为天子会顺势歇在栖凤阁。
“别告诉她朕来过。”
走出几步,燕观又顿了顿,淡声道:“好好服侍着,她要什么,都允她。”
“只一点,不许她出宫。”
周媞媞:睡得好舒服!
燕观:扯花瓣,她还爱我……她不爱我……
五十朵玫瑰壮烈牺牲后,燕观得出结论:啊!媞媞果然爱我!
(以后改成晚上八点更新,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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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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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