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盏落在金砖上发出的清脆声音瞬间打破殿内的死寂。
有大臣率先回神,起身行礼,也有人犹犹豫豫,不肯动身。
大殿里闹哄哄的,戏幕后的琵琶声也突兀地消失不见,
一开始茶盏落地的声音倒是幸运,被悄无声息地掩了过去。
“娘娘。”花色借着小黄门下跪的动作,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身侧,扶着她的手臂,“怎么了。”
温月明紧紧抓着花色的手臂,呼吸在迎面而来的北风中逐渐僵硬。
那张雾色朦胧的脸终于被这场凌冽的北风吹开,却也打得她措手不及。
堂下那人深邃的眉眼如边塞不羁的雄鹰,不动声色,凌然如羽鞘。
深褐色的眼眸在跳动的烛火中宛若出鞘的刀锋,不经意抬眸便能划破长空,沁骨寒心。
温月明便被这一眼怔在原处,忍不住伸手捂着耳垂。
殿外是风雪交加的深夜,殿内是寂静诡异的大宴。
长灯摇曳,靡乐骤停,门两侧的两个铜人举臂树状灯终于在北风的摧残下悉数熄灭。
正中修身长立的男子脸上的笑意因为骤然暗下的光,在嘴角落下几片阴影,连带着锐利俊秀的面容都少了些许冲击力。
温月明几个呼吸间就镇定下来,打算先溜为敬。
只见堂下之人抬眸,隔着混乱的大殿,遥遥看向上首之人。
眉宇灼灼似有流光,凤目平视宛若有情,他只要这般随意站着,便在一众慌乱中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
温月明停了下来。
那双被人精心雕琢的眼眸含着笑带着光,就这样静静落在她身上,却又眨眼间,幻化成一把刀,自她身上自上而下缓缓划下。
那种故友重逢的战栗感不亚于梦中那一件件在面前掉落的衣服。
梦境带来的朦胧感在此刻真真切切地打在她脸上,让她素有急智的脑袋也不由蒙在远处。
——她入宫前睡的人竟然是他!
淡一向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温月明也忍不住晃了晃身形。
“竹定……”她喃喃自语。
陆停看着她微动的唇,似看懂了她的话,不由微微挑了挑眉,刹那间那种冰冷疏离成了一块被冰簇拥的火,烧的人格外心虚。
温月明瞬间闭上嘴,状若无事地移开视线。
“娘娘。”花色敏锐地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担忧地喊了一声。
“跑。”她嘴里含含糊糊着。
背后那道视线落在脊背上,好似一簇火慢条斯理地自尾椎开始烧上来,让她格外狼狈。
花色不解其意但还是扶着人朝着内殿走去。
那目光紧随而至,幸好小门近在咫尺。
温月明背后冒出一阵冷汗,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声大喝打断殿内诡异的气氛,也彻底断了温月明的退路。
“爱妃去……你还有脸回来。”
温月明眼前一黑。
当真是喝水都塞牙缝,倒霉催的。
“回去。”她捏着花色的手指,嘴角微动,微不可闻地说着。
主仆两人镇定自若地往一侧退了一步,好似刚才只是随意走了几步,丝毫察觉不出异样。
正中的陆停跪在地上,行礼,恭敬说道:“给父皇请安。”
“如此怠慢今日大宴,置群臣于不顾,不亏是打了胜仗的人。”
周焱帝冷冷注视着堂下之人,字字如锥,恨不得钉死面前之人。
温月明抬眸扫了一眼太子。
陆停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
“是不是要朕八抬大轿抬你这个伐魏大功臣,才肯赏脸来吃上一杯酒。”
陆途当众数落着他,不给他一点面子,目光憎恶地盯着堂下之人。
底下跪了一片惶惶然的人。
太子离京那日是十岁生辰的第二日,距今已有八年,八年时间也足够长安城的官员换了一波,至少三品以下的官吏认得太子的人屈指可数。
他们脸上皆是惴惴不安的神色,唯有正中的太子陆停神色镇定。
“突逢大雪,京郊的岩石塌了下来,便耽搁了几个时辰。”
“你的意思是京郊的山塌了却没人来上报。”周焱帝反问。
“就是,三哥这话是说父皇不是了。如此重大的事情父皇不知,倒是让三哥知道了。”
一侧的安王蹙眉,故作不解地打着边鼓。
陆途眉心紧皱,面容冷峻。
陆停垂眸,如宝剑归鞘:“儿臣并未有此意,只是解释今日为何来迟而已。”
他此话说的没错,甚至颇为恭敬。
“看来是朕小人心思,无法体谅你这个大功臣的用心良苦。”周焱帝阴阳怪气地讥讽着。
“三郎哪里的话,不过是小孩子贪玩来迟了而已,三郎说重了。”云贵妃娇滴滴说着。
陆途冷笑,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厌恶:“他一向是最懂的。”
温月明站在半边阴影处,冷眼瞧着这处灯火煌煌的闹剧,蓦得觉得太子殿下也太过可怜了点,这满殿大臣,一众兄弟,竟无一人愿为他说话。
他当年孤身一人去了西北,如今还是孤零零地回到长安。
银烛笼纱,云屏影深,偌大的殿内却只剩下北风呼啸而过的风声。
“母妃就是心善。”安王故作大人模样地大声奉承着,眼尾一扫殿中下跪之人,呲笑一声,“可别被某些人迁怒了。”
殿内气氛宛若即将沸腾的水,只等陛下雷霆一怒。
云贵妃软绵绵地呵斥道:“这是你三哥……”
“三郎。”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她的话。
这声音不算温柔,相比较来自江南水乡的云贵妃那把娇滴滴的嗓音,更显得有种冷泉般的清凌凌。
陆停原本满心愤怒被这一声唤出几分理智来。
“爱妃。”陆途放软了嗓子。
一直站在宫灯下的温月明被花色扶着缓缓走出,青色的裙摆贴着腰身柔顺而下,层层细珠流苏点缀着华丽金贵的布料,金丝银边勾勒的暗纹哪怕落在阴影处,也依旧熠熠闪光。
这匹绸缎乃是江淮上供的贡品,千金亦不可得,宫中只有十匹,悉数归了广寒宫。
她视线并不向下看去,只是眼尾微微扬起,眼波流转间,散了一点浑身的清冷疏离之姿,顿如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美艳不可方物。
“不是说梨苑新作了一首曲子吗。”
她并未上前和两人并肩站着,只是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眸光中带着闪闪笑意。
“闹闹哄哄的,妾身听得头疼,不若听些乐曲醒醒神。”
“是了,章力士早早就和朕汇报过了。”周焱帝眼尾极长,注视某人时,只觉得柔情似水,“爱妃想听,章力士,还不给贵妃奏乐,大声奏乐啊。”
一直沉默的章力士连忙夸张地跑了出来,尖着嗓子,恭维说道:“娘娘爱听,那可是那群小子的福气,来人啊,奏乐,大声奏。”
话音刚落,一直没有动静云母屏后就响起了切切琵琶声。
温月明看着章力士夸张的模样,眼波微动,突然轻笑一声。
众人顿时看呆了。
一直沉默的陆停缓缓抬头,幽深的视线再一次落在这位陌生的母妃身上。
温月明眼尾一瞟,顿时收了笑,冷淡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容云暗自咬牙,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温月明。
她最是看不起温月明平日里懒懒散散,万事不入眼的样子。
都是来争宠的,她清高个什么劲。
一件原本被架在火上烤的事情,就这样在温月明的轻笑中被高举轻放地掀了过去。
陆停在被粉饰的太平重朝着右边走了过去。
太子为尊,位置在右手边第一个,可在今日之前,那是安王的位置。
“好久不见,三哥。”安王半响没动屁股,坐在原处,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陆停垂眸看他,对他显而易见的敌意示弱不见,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确实。”
两人一站一动,半响没有变化让这一角的动静显得尤为奇怪。
温月明依偎在圣人怀中,状若无事地斜了一眼下首的情况,目光在陆停身上一扫而过,很快便又收回视线。
——啧,当真是倒霉催的陆停。
安王生于宠妃膝下,生来争得就是第一,他得意了这么久,自然不会因为这个早已没了记忆和尊贵的太子殿下退让。
其余皇子公主生母皆是不入流的妃子,皆不敢说话。
陆停淡定站着,笑脸盈盈,脸上并未有任何怨气不甘,深褐色的眸子看人时,好似当真只是叙旧一般。
两人同岁,只差了三个月,可陆停却比安王高出许多。
他在靡靡乐声中无声地沉默着,注视着,却又投影出逼人的威压。
安王挑衅的笑逐渐敛下,最后抿唇看着他,那截突起的眉骨在眼皮上落下阴影,人便显得有些桀骜难驯。
“四弟三年前被封为安王,当时孤正在北境,未能登门祝贺,心中惋惜。”
陆停说话声音格外低沉,眉宇间却又带着一点浅浅笑意,如兄弟闲谈,悠闲淡定。
安王仰着脖子,下巴微抬:“无事,父皇亲自为我主持的受礼,三哥心意有了即可。”
“亲王授封能得圣人亲自驾临,是天大的荣幸。”
“自然。”安王心中明白他的意思,可还是仰着头,得意笑着,坐着不动弹。
八年的边境生活让陆停和一众皇子格格不入,便是这般温和的时候,也总让人如芒在背,浑身不舒服。
安王陆佩咬牙,不愿后退半步。
“四弟,这才是你的位置。”
陆停摇了摇头,口气温和,宛若循循善诱的兄长面对顽劣不堪的弟弟。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抵在他的下颚一侧,看似轻柔和善,可指骨紧绷,力道极大地强迫着陆佩扭头看向自己的位置。
陆佩大怒,正打算把他的手拍开,却又被人眼疾手快地抓着。
外人看去,当真是兄友弟恭的模样。
“你瞧,那边还有你母亲的位置吗。”
陆停垂眸,附在他耳边含笑说着。
上首的陆途眼中只有温月明一人,神色温柔宠溺,只顾逗着怀中之人一笑。
人人都说,若是月贵妃想要天下的月亮,圣人都会为她摘下。
陆佩眼底迸发出冲天的怒火。
“你觉得会不会有人落井下石。”陆停按着他的肩膀把人按在自己的位置上,温柔说着,“乖,不许生事。”
陆佩不过是被他几根手指桎梏着,竟完全挣脱不开,一时间又气又急,又见母妃再一次被父皇挥手推开后,拳头紧握地换了个位置。
陆停笑意加深,对着其余几个兄弟姊妹也点头示意,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等两人一坐下,原本一直站在角落里装死的小黄门好像突然活了过来,连忙上前为人布酒上菜。
两人闹得动静其实极小,即使温月明一直分心看着,也听不清,自然也不知自己成了恐吓安王的利器。
“爱妃看什么。”
周焱帝敏锐地注意到她的视线,柔声问着。
温月明眼睫微动,随后毫不避讳,目光大大方方地落在那一排皇子公主上,颇为新奇地说着:“我就是瞧这有趣。”
她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手指拨弄着一个葡萄,一字一字,慢条斯理地笑说着:“三郎不觉得有趣吗。”
周焱帝的视线只落在她脸上,唯独不曾落在那一角的方位上,只是随口附和着:“爱妃觉得有趣,那是他们的荣幸。”
一侧的容云手中的帕子缓缓攥紧。
她那个嚣张的儿子明显落了下风。
“云姐姐觉得呢?”谁知就在此刻,温月明侧首,眼尾微微一扬,眸光缓缓落在她身上,状似随意问道,
容云一张脸阴沉下来。
这个贱/人果然是在看她们母子的笑话。
温月明见状,立刻收回视线,委屈解释着。
“是妾身无状让姐姐生气了,但妾身想着两人是兄弟,小儿打闹也是正常,这才觉得有趣。”
“哼。”
温月明轻轻叹气,眉心愁云。
“云儿最是宽容,怎么会生气呢,爱妃年纪小,爱看这些也是正常的。”
周焱帝安慰着,捏了一颗葡萄塞进她嘴里:“你最爱吃的番邦葡萄,明日让御膳房都送到你宫里去。”
周焱帝膝下六男三女,唯一能占到一点偏爱的便是四皇子安王陆佩,可,那也不过是一点而已。
温月明眨了眨眼,嘴角随意弯了弯,最后兴致缺缺地垂眸,纤长的眼尾微微下垂,不言不语时显得清冷,和奢华暖殿格格不入。
“爱妃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无趣,这些奴婢真是该死,连讨人欢心都不会。”周焱帝搂着她的腰,把众人的生死悬在一线中。
“杀了他,给爱妃助兴如何。”
“大雪初降是吉兆,怎么能杀人。”温月明贴心说道。
“那我们去外面赏雪。”陆途又突发奇想。
正愁不知如何离开的温月明,眼睛一亮。
容云见状,连忙贴了上去:“三郎,安王之前得了老师夸奖,您不是说要奖励他,不如让他来陪陪您。”
她的手指暧昧地在周焱帝腰间打转,轻声细语地提起旧事。
周焱帝眉心微微蹙起。
“妹妹不会见怪吧,但这是三郎早就答应过安王的事,安王自小就崇拜三郎,三郎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那帝王贺可是花了他许多心思。”
温月明闻言,手指的葡萄在桌子上滚了一圈,抬眸,淡淡说道。
“自然是皇子为重。”
周焱帝顿时偏心了。
“明日去看他也是一样的,再者孩子而已,只要小月儿一年后生下孩子,朕一定亲自养在膝下,这天下都是他的。”
容云脸色大变,就连一直稳然不动的温月明也抿了抿唇。
“万岁慎言。”她拨了一颗葡萄,送到他嘴边,无奈说道,“若妾身真的有孩子,能得万岁一分垂帘,已是万幸。”
“朕自然是给他最好的。”周焱帝满脑子都是她尖尖蹙起的眉间,只觉得万般委屈,越发心疼,“你切莫不开心,此事急不得。”
温月明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一曲新曲终于落下帷幕,她便借机鼓了鼓掌,周焱帝紧跟着拍手交好,又给了厚赏。
理由是月贵妃喜欢。
众人见怪不顾,月贵妃入宫一年,可受宠之重,早已无人能及。
“爱妃平日最爱饮酒,今日怎么不饮。”
新曲再起时,周焱帝捏着一盏酒杯,冷不丁问着。
“今日有些冷,刚才有些冷,杯子又是铜制的,一不小心没捏稳。”温月明神色不动,淡定自若地说着。
“竟敢给爱妃用铜盏,眼睛留着也无用了。”周焱帝修长剑眉高高吊起,杀气腾腾。
“朕这有一套番邦进宫的琉璃盏,爱妃是仙宫里的人,用不得凡物。”
温月明浅浅一笑,眉心却还是蹙着:“刚才那阵风风吹得有些头疼,妾身想回去休息了。”
“是不是被那个孽子吓到了,朕让他给你赔礼道歉。”周焱帝提及太子,脸上不悦厌恶的神色遮也遮不住。
“本不想用这些俗事打扰你,但你毕竟也算他母妃,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碰上他不服管教,你只管骂他打他。”
温月明一愣,摇了摇头:“太子殿下如何能非打即骂,妾身并不爱出殿门,寻常也遇不上殿下。”
“你最是心善了。”周焱帝柔情万般地夸了一句,紧接着高声喊道:“陆停。”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原本正在举杯说话的大臣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云母屏后的琵琶滑了一个音,幸好又及时补救回来。
右下首的陆停起身,抬眸,深褐色的眸光自温月明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周焱帝身上。
那目光极为冷静,在晖晖烛火中清澈澄亮。
温月明呼吸瞬间停了一下,直到他移开视线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怎么奇奇怪怪的。
她心中疑窦,脸上却又不动声色。
“这是你的母妃,来请安。”周焱帝厉声说道。
殿内的气氛更加僵硬,安王嗤笑声借着音乐在背后响起。
贵妃乃是皇后之下的首位,月贵妃确实担得起,可偏偏,太子殿下与她年纪相差不大。
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皆是一怔,随后默契地移开视线。
“还不快来!”
周焱帝拍着桌子,怒斥着:“朕使唤不动你了吗?”
一侧的章力士已经端起一盏酒站在温月明身侧。
想要太子给新母妃敬酒是真,打压大获全胜的太子更真。
陆停神色不变,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步走到温月明面前。
他身形极高,肩膀又宽,站在她面前,背后的烛火投下的倒影好似能把她完全笼罩着。
更别说,此刻他正垂眸看着自己,好似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在顷刻铺天盖地涌来。
温月明呼吸一顿,梦中的触感在此刻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尾椎升出的酥麻,几乎要把她淹没,让她克制不住得想要战栗。
“母妃。”
太子殿下声音格外低沉,混在喧亮的烛火中便被蒙上一层恍惚的光晕。
温月明怔怔抬眸,直视着他的眉眼。
他明明极为恭敬,修长的脖颈微微弯下,就像一只饮颈的鹤,可脊梁下的那根傲骨却如古剑铸成,宁折不弯。
浅灰色的袍子落在案桌前,西北的布料一向粗粝暗沉,可在今日竟也晃得人有些失神。
“请饮酒。”
兽首酒樽被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握在手中,便这般落在温月明面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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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