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钦提着彩头画皮血灯跟着绿鬼上路。
临行前,孟婆忍痛从钱袋里捞出一万鬼币,放进一只宝蓝莲花乾坤囊里塞给他。
“有钱能使鬼推磨,之后用得着。臭小子,你要讨得冥王欢心,可别忘了带我升官发财。还有,千万小心冥王身边那个小白脸,别怪我没提醒你,嘿嘿……”
尚钦点点头,收下乾坤囊,提着灯笼跟在绿鬼后头,上了一顶轿子。出鬼市,经枫霖驿道去往冥王山山顶,也就是绝境之巅。
尚钦在路上使了几百个鬼币,打听冥王的性情和喜恶。
轿旁绿鬼说冥王十分讲究,“泡茶只用半山腰子时落下的竹滴响,桂花糖糕只用山脚驿道旁第一茬金桂花,裁衣要用雨后天青绫罗纱,胭脂只用海棠粉,喝酒倒是不忌讳,近日尤其喜欢海棠醉……”
“竹滴响?”尚钦觉得这名字耳熟。
不知这“竹滴响”,和小道姑从前用的“竹滴响”,是不是一样东西?
“是啊,除了竹滴响,冥王还喜欢枫霖驿道的雨后枫露,你小子有福了,枫霖驿道只有冥王能走,连现在最得脸的鬼面大人都没走过呢,他当时是带的镣铐上的山。”
“为何?”
“他本就是鬼市充奴仆拖上山的,白日要给我们斟茶倒水、擦地板、剪花枝,后来被冥王看中,夜里指去替冥王洗脚,腕粗的铁链缚住他的手脚,他匍匐在塌下,任冥王踩着他上榻……”
尚钦明白了,冥王原是一个花容月貌,杀人不眨眼的半大少女,而那鬼面是她养来取乐的面首。
他掀开轿帘,路旁枫香成阵,月辉洒在石子路间,这条路不像通往鬼窟,倒像是通往人间,只时不时飘过几只游魂。
“不是说,这条路只有冥王能走?”
“那是人间受惊吓的人飘走的魂,枫霖驿道本是人间的路,冥王觉得好看,占了来,偶尔有人撞见冥王仪驾,吓得七魂出窍,运气好的游魂都能找回去,运气不好的就活活吓死了。”
“原来如此。”尚钦听了一路的鬼故事,说什么鬼面是冥王最忠实的趴地走狗。
冥王驱尸鬼吞噬人间俘虏,他在旁拍掌叫好。冥王取少女的处.子.血做胭脂,他为她扶镜点花。冥王摘花要踩他的脸,他匐身任她踩踏。冥王酗酒难眠,他要捧一夜的香壶……
全言不知真假,但听得出来,冥王男宠鬼缘差却是真的。
到了冥王山顶,宫殿顶着盛大月亮盘踞在绝境之巅。绿鬼带着他绕过正前方冥王议事的光影殿,到达正后方的甘泉宫。
宫门一开,伴随膝盖与铁链触地声,有鬼哭嚎道:“冥王恕罪!奴罪该万死!”
一排排蓬头垢面的鬼跪在殿外谢罪,然后被黑衣鬼差串在铁链上拖着离开。
两列绿鬼带着尚钦从它们面前经过,“冥王脾气不好,你若侍奉得不好,就和它们一样的下场。”
尚钦应了声,过重重楼宇,绿鬼退去。甘泉宫廊下一袭曳地绿袍的提灯女鬼幽幽飘过,他跟着那列女鬼左绕右绕,到一间名为棠梨小筑的小屋,为首女鬼阴气沉沉地说:“这里是你的住处。”
“多谢。”尚钦着心留意,这列女鬼的绿衣裙更为华丽,血灯笼也更为精致,想必等级比方才引路的绿鬼高出一截,脸色也全然阴侧。
“沐浴换衣,冥王不喜不洁,若是冥王看不顺眼,你就会被剁碎做成花肥,或者做成忘川河畔赶鬼鸟的人皮筏子,到时候,没鬼救得了你。”女鬼说话阴气森森,伸长脖子,脸凑到尚钦面前,尤为骇人。
桌上放着一件洁净无瑕的白袍,尚钦着手一摸,心道:原来殿门外那些倒霉鬼,是被拖去做这档子花肥鬼事了,心里不禁一寒,他若死在这被鬼吃了,只怕魂都不剩一个,哪里有命去找小道姑。
是以,他万分警惕,推开里屋木门,迎面一扇紫海棠刺绣屏风,屏后一扇月梨屏,再往后,一张梨白帷帐的架子床。二屏之间放着一个浴桶,里面不知泡的什么劳什子,咕噜冒着紫水泡。
提灯女鬼绕屏而入,侍立屏风两侧,为首女鬼冷盯着尚钦道:“脱。”
“脱什么?”
“脱衣服。”
尚钦暗道不好,他后背的死人符不知防不防水?以往在孟婆的破屋里,他都是揭了符才敢沐浴。
现下,他后退一步,道:“男女鬼授受不亲,你们先出去。”
女鬼略疑,斜盯一眼,只将香料全倒进桶里,咕噜冒泡的紫水旋成青黑,渐渐冒出浓烟。
“这是何物?”
“鬼箬子、鬼槐,冥界价值千金的上等浴材,若是活人用了,会腐蚀得连骨头都不剩,你小子有福了。”女鬼阴阴笑道。
这算什么福?尚钦倒吸一口凉气,使尽千方百计,塞一袋鬼币给那女鬼,“好姐姐,我实在不好意思,不敢脱衣,怕唐突了你。”
“做了鬼,还讲那些礼数。”女鬼将钱袋子塞进腰间,阴笑一声,提灯出去了。
尚钦将门窗关严,衣裳也来不及换,坐在书案后研究冥王宫的地形。
半晌,窗外鬼影飘忽,绿袍女鬼提灯影微微晃动,照在海棠窗纸上,晃着尚钦的眉眼,有鬼来了?
他赶紧换衣,见来者正是鬼面,他一袭青白湖圆领襕袍,书生冠,清俊脱俗,长身后绿袍女鬼点着白纱灯,映得他雪白的袖笼似染着月辉。当然,眉眼混不似往年人间那般俊秀,多了英利之气。
然尚钦又不识他,自不知他从前何种模样,只听他身后提着白纱灯的女鬼道:“这是鬼面大人。”
鬼面径直上坐,打量着他,“名字?”
“饮星河。”他早已想到,尚钦是人间君主名讳,他阳寿未尽,为掩人耳目,邃报出个假名讳。世间没名没姓的糊涂鬼多着,真查起来,不见得能查着。
鬼面挑挑眉,如今他的眉聚动起来,显得鬼气,是以他尽量心平气和,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活人。
“我叫苏青岚,它们都叫我鬼面大人,既然冥王看中你,你我平起平坐,兄弟相称即可。”
尚钦暗道,他如何与这鬼面平起平坐,难道他上山来也是来做面首不成?孟婆算计他,想必不能比这再坏,如今为着查生死簿,他忍道:
“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如此名讳,才配得上青岚兄的气运身形。”
不论还好,若论及气运,苏青岚面露凝滞,渗人笑意僵化开,恰逢尚钦侧身打量窗纸上淡紫色的海棠花,忽略了那一抹诡笑,他摸出令牌道:“冥王有令,让我召你入甘泉宫。”
尚钦跟着苏青岚,路上绿鬼提灯开道,白晕晕光辉阴阴照过一片竹林,地上流着几摊血。
“前面竹听房是我的住处,星河兄要不要进去坐坐,你我以后共同侍奉冥王,也好有个照应。”
尚钦记得孟婆的嘱托,此地鬼气森森,风过铃响,他虽正愁摸不清冥王宫的地形,却也不敢冒然前往,但孟婆本是个满眼钱财的诈鬼,说出的话,疯言鬼语不知真假。
他随苏青岚到竹听房,窗纸青竹,墙角站着提白纱灯的幽幽女鬼。
苏青岚摸着白窗纱,脸色经灯笼光一罩,发白发青,“这是冥王赏的窗纸,冥王喜欢细竹。一会儿,你记得将海棠醉带去,冥王入夜要喝酒,要是你侍奉得好,你就有福了。当然,要是不好嘛……”苏青岚隐约笑了。
“不好该如何?”
“你以为,冥王山顶的海棠花为何开得如此之盛?那底下不知埋着多少死鬼。”说完,他又隐约一笑,取了酒交给尚钦,自提一盏月白纱灯照路。
到甘泉宫殿门口,立着两只提血灯的绿鬼,身上绿袍比方才侍浴的绿鬼还要冷丽。
廊下血灯琅琅,竹影如流,苏青岚将令牌一亮,绿鬼做礼,只听“咯——呀呀呀呀呀呀呀……嘭!”一声,巨大殿门像裂开个血口子将二人吞并。
他跟着鬼面门后过门,屏后绕屏,途径一间四方漏天的花坛,坛上生着一树红梅。二人绕柱而走,黑壁红烛鬼吹灯,檀木屏扇莲花纹。
尚钦暗叹,这冥王嗜好生奇怪,鬼头一只,却喜道家纹饰?
到一方露天寒池,苏青岚立定道:“你在这等着,今夜冥王召你侍奉,闲杂人等不可多留。”语毕,他提灯而去。
尚钦抱着两坛海棠醉只见月圆而大,周围冷石俊立,廊柱生寒,石旁生青,石后有清伶伶水声。
半晌,他见四周无鬼,伺机而动,欲探冥王宫地形,抱着两坛海棠醉往石后去,肩旁木槿花落,却闻苦寒梅香。愈里愈寒,豁然开朗,池中冷石上匍个湿漉漉的玉身,青纱从冷石蜿蜒,若隐若现,盖着细细腰身,女子足尖堪堪点及池面,微微漾起碧青涟漪。
尚钦从未娶妻,只与小道姑有过一夜夫妻之实,竟不知天下女子身躯一样否?竟那么像?
他睁大眼睛,隔着青纱,想看清女子的腰身。他记得小道姑腰后有颗细红痣,哪想青纱沾水变浓青,随着那女子身躯颤动,他怎么都看不真切,急得满头大汗,放下两坛酒,登上冷石山,想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头顶月圆花颤,渐有血色,池中寒雾渐渐盖过那女鬼的身子,她痛苦地转过脸,一张青鬼海棠面具下,咬着唇峰瓣尾,血红欲滴。
“冥王。”尚钦暗惊,手边滚下一颗乱石。
冥王听到声响,一抬掌,寒气飞腾,冷石炸裂,他从石山上被击落下来,白袍挂断一枝斜生的海棠花,零落落砸在石块上。他倒在冥王身侧,海棠花落,二目相对之时,他伸手欲摘她脸上的面具,被她一掌击入寒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