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鬼币。”老妪枯朽的声音传出,桥中央站岗的黑袍小鬼面面相觑。
入鬼界,第一碗汤不要钱,只等阴魂在鬼界转一圈,混几个鬼币,投胎转世前的第二碗汤就要收钱了。至于收多少,全凭孟婆一张嘴。
看得顺眼的,十个鬼币也收;看不顺眼的,一个鬼币也收。尚未踏入冥界,哪里来的鬼币给这死老太婆?但孟婆在冥界混的时间比冥王还长,站岗的哨鬼不敢得罪,只扭了眼珠对尚钦说:“鬼币就是阴间的钱财。”
“那前面的怎么没收?”尚钦不服。
前面鬼魂远远流动,队伍又停在他这了。他将身上人间的几个碎银全摸了出来:“这个行不行?”
孟婆摇摇头,她本弓腰盘坐在桥上,一张皱巴的倭瓜脸上吊着眉梢,三角眼,白眼珠,尖鼻下一口尖利黑牙,说起话来口里赳赳冒黑烟。陡然凑近,伸出一只枯爪:“好个俊俏的小伙——,你怀里可有个好东西。”
尚钦吓得后退几步,捂住心口的昙花金铃道:“这个不行!”
“若不给,我就大声嚷嚷你是个活的,叫鬼把你拖下去吃你的肉!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孟婆咯咯低笑,利爪残影划过,一阵短促的铃声随金光堙进她乌脏的袖口。
尚钦不甘心地咽了咽口水,过了寒桥。待过一道十层殿宇高的关口,门口戍着两列惨笑鬼,它们会根据鬼魂是否枉死将其分成两列,一列通往枉死城,一列通往阴曹地府的孽镜台。
孽镜台堂上坐着个十指尖利的白丧女鬼,她乌紫的尖爪敲在桌面“梆梆”响,堂下立着两列同样打扮的鬼差。轮到尚钦进来,经孽镜一照,队伍又停下了,检阅的女鬼分辨不出他的死因,遂向主位请示。
堂上主事的白丧女鬼,旁的鬼唤她“鬼笙大人”,乃是冥王身侧近身鬼臣,忠实走狗。她阴恻恻伸爪,周身纸钱飘散,尚钦便被隔空吸了过去,捏在她爪中。斗篷深深盖过她的眼睛,只露一张乌紫的唇。
尚钦后背贴着的死人符瑟瑟发抖,连累他也跟着抖起来,透过符里死鬼的眼睛,看到斗篷里盖着一张苍白如纸,白里透青,乃至发黑的女人脸。
那女鬼差周身的气场似死了人般,丧气连连,戾气冲天。印堂发黑,连累眼角周围叠嶂重重,两颗眼珠鸷如毒蛇,吓得人心里犹如破布溜缝,发颤发抖。
女鬼盯了他几眼,尚未定夺。响木一拍,他便被暂发到鬼市去了。
鬼市模仿人间夜市取了个极风流的名字,叫:繁灯笼。里面流窜的鬼种类繁多都披着人皮,有冥界户籍的常住鬼、待投胎转世的暂住鬼、还有黑户及小鬼差。像尚钦这样疑似没死透,有待定夺的半黑户,左脚上要带个铁圈刻上三个拧巴的符号。
他拖着半斤重的铁圈,一到鬼市就四处打听女鬼多的地方。有品格的鬼对他嗤之以鼻,没品格的鬼对他赞许有加,给他指了一条路:“前面乐坊名:浣溪沙,里面都是刚死的年轻鬼。”
尚钦吭哧吭哧地去了,里面花团锦簇,莺莺燕燕,他横冲直撞转了一圈没找到要找的,差点被几个女鬼齐力搬上床。吓得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拐进一个深巷,闻到一缕酒香。
推门进去,墙头上坐着蓬头垢面的孟婆,她猛地从墙头上跳下来,抄起一根长长的木勺搅合着缸里的酒,尖哑的嗓音从乱发间飘出。
“年轻人,你还没找到活干?不如到我这里打长工,我最喜欢鲜嫩的小伙子了。嘿嘿嘿……”说着她凑过来。
“你……不是还在寒桥上卖汤吗?”尚钦躲了她的尖爪,嘀咕着,又问她:“敢问人间来的所有鬼都在这了?”
“有一部分在枉死城。”孟婆搅合着缸里的酒,酒香四溢,沾了她黑漆漆的乌爪,她趁手在尚钦腰上抹一把。尚钦防不胜防,退一步,问:“枉死城?”
“在人间死于非命,枉死的鬼魂便被发往枉死城,待沉冤昭雪之后投胎转世。若不想投胎转世,也可在鬼市落户。”
尚钦点点头,又问孟婆如何才能将他的昙花金铃还给他,孟婆伸出爪,“五万鬼币。”
尚钦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五万鬼币价值几何,便问:“鬼币如何赚?”
孟婆给他指了个方向,鬼市往东有个赛马场,是赚快钱的好去处。
尚钦马不停蹄直奔赛马场,发现鬼市路上有许多鬼仪仗。
“鬼王山上的土相尸鬼,长年卧土穿岩,是鬼王如影随形的亲兵。这次鬼王下山,不知道地底下带了多少土相尸鬼?”
“谁都知道我们鬼最怕道士,新任鬼王居然让鬼兵鬼将习道法五行……”路边鬼群议论纷纷,尚钦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新任冥王闹改革,炼制五行尸鬼亲兵,“鬼王”即是“冥王。”
至于这五行尸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尚钦起了好奇之心。
·
鬼王山顶,绝境之巅。一棵贴梗海棠树下,猩红花儿悠悠下落。
“啪啪!”鬼王一拍手,树根周围的黑色土壤松动,震塌的花瓣之下钻出两双枯手,托举出一坛带泥的黑酒坛。
“此酒名叫:海棠醉。”鬼面忐忑地将酒坛捧在怀中,拂去泥土:“陛下这是……?”
鬼王觑他一眼,他便长跪于地,将酒坛高举过头顶。待掌心一空,他望着虚晃在竹林下的、那抹清伶青影,攥紧拳心,复仇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
鬼王下山经过寒桥,孟婆正桥上卖汤,比旁的鬼高出一截的吆喝声,如当头一棒砸在众鬼差的脑门上:
“孟婆汤——忘忧汤——”
“冤孽,俗债忘嘞——忘嘞——”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尚钦在鬼市滚了一圈,怀疑小道姑在枉死城,他为了赚鬼币,从孟婆口中套出进枉死城的办法,答应替孟婆打长工。
谁知这老女鬼疯疯癫癫的,动辄便要咬死他,扬言要叫他再死一次!他站在寒桥上吹着瑟瑟鬼风,双手握着长木勺,搅合着缸里的孟婆汤。偶尔挽起袖口,手腕上一排排牙印似一只只磕碜的鬼鱼眼儿。
孟婆原身似鱼似蛇,对温度极其敏感。随着鬼王踏上寒桥,她感知到诡异的低温,嗅着味道的鼻尖微微耸动,布满血丝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
她觑尚钦时,可怖双眼放出精光,倭瓜脸生生扭曲成鬼厉。
“臭小子——!,汤搅快点!”孟婆扔开汤勺,撒爪子猛扑上来,当在寒桥的诸多幽魂中,看见一抹青色时,她“噗通!”地跪了下来。
“嗯——?”尚钦伸脖瞪眼,孟婆拉着他,匐地颤抖:“鬼王赎罪,孟婆失礼……”
寒桥上游魂乍停,静止——
众鬼眼珠凸出,皆捧着汤碗看呆,碗沿洒出几滴孟婆汤水在鬼脚上,瞬生出血色的曼珠沙华。
“嗯——?”鬼王戴着半边青鬼海棠面具,眼眸雪亮,玩心大发。
她的白靴踏过缸沿,一脚踢倒孟婆的汤缸!她哼着曲调,踩着黝黑光滑的缸身滚下寒桥,汤水洒在地上,过后开出一寒桥徐徐生风的曼珠沙华。
众鬼差:“……”
孟婆:“。。。?”
尚钦:“……这里有没有正常鬼?”
“咳咳。”为维护鬼王的威严,戴着哭鬼獠牙白面具的一个白衣鬼面冷咳几声,掏出鬼令——一张画着小鬼头的、黢黑方正的陶块牌子,牌尾坠着灰白的小鱼骨头。
“鬼王有令,下山公务,众鬼平身,都起来吧。”
鬼面难得逮着机会威胁孟婆,他俯下身,寒气森森地说:“今日下山之事,孟婆若告知将军或医师,鬼王定不饶你。”
“孟婆明白。”孟婆匐着头,看见她那张扭曲的倭瓜脸,白衣鬼面瞬间心情大好,捏着鬼令得意从她面前踏过,跟上鬼王的步伐。
手心的鬼令虽然愚蠢丑陋得令人发指,但威力不可小觑。
鬼令是鬼王自己做的,用午夜半山腰竹林下的湿泥巴捏成方块状,用树枝画上诡笑小鬼,抓山池中一条小鲤鱼做装饰。后来鲤鱼太美太香,鬼王便将鱼烤了吃了,只剩鱼骨头串上。
起初,鬼医师取鬼域镜湖底的千年玄冰,炼就一块不融不损的寒冰令牌,刻上清隽飞逸的“鬼”字交与鬼王施令。可鬼王觉得寒冰做的令牌,晶莹剔透,蓝光莹莹,便将它扔进宝库中藏着。
鬼将军便取鬼域山野间的金矿炼就一块纯金令牌,刻上遒劲有力的“鬼”字,交与鬼王施令。可令鬼王觉得牌金光闪闪,又将它扔进宝库藏着。
后来,鬼使臣用鬼王山上的檀香木辟出一块鬼令牌,刻上栩栩如生的蝴蝶和花儿,再洒上香粉送给鬼王。鬼王又觉得它太香太美,又送进宝库……最后跑到半山腰的泥巴汤,用泥巴随便捏一块鬼令牌发号施令。
“陛下”。鬼面沿路追上踩着缸滚行的鬼王,她踮着脚尖,十分轻盈在缸上跳几圈,洒尽最后一滴汤水后,缸身被她踢进细草中,而她轻巧落地。
远处,孟婆:“。。。我的缸。”
“陛下,鬼市诸鬼蛮横狠厉,向来不将陛下放在眼里,陛下此行势要整肃市容,杀一儆百……”鬼面沿途向鬼王告黑状,他之前被鬼市的一群烂鬼踩在脚底,整个鬼域,他最恨这乌烟瘴气的鬼地方,势必要让里面的死鬼都不好过!
要问鬼面是谁?没错,他便是当初被胡乱扔进鬼市受尽侮辱的苏青岚!
鬼王寥不在意,她从容不迫地走进繁灯笼鬼市,身后白日瞬间暗淡成夜,街边鬼声震天,血红的灯笼照染青纱。她将半边青鬼海棠面具一摘,雪白的面庞映上嗜血的红,唇角翘起带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