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夜 第22章 道女坠少君生

听叶睡得昏昏沉沉，耳边一道嘶吼声冲破胸腔：“听叶——，走——！快走！快走啊！”

再醒来，屋颓墙塌，一片白芒，窗外雪飘如蒲扇一样大，她乌发披散，赤脚踏出门，寂夜无人，一抹清倩青纱幽幽拖行在山间雪地里。她面色惘然，只见雪愈下愈大，远方风雪里一个人影向她招手，想是尚国的某个命官，而尚钦一身白衣被按压在这位命官身后。

尚钦静立在雪中，对着满山飞雪发愣，看向她的眼眸如星河般脆弱逸散，清醒几分后，觉着他定是疯了，才会将这满林松雾看做她眉心一点落雪。

眸光里，小道姑蓦然回头，双目没入夜色极端，远远望去，风雪遥遥，青袖扫风掸雪奔高塔而去，沿途穿竹踏林，她掌风所到之处，折木吹雪，白沫四散。

赤脚踏弯竹，青纱凌风雪，一枝翠竹绾发，层层飞跃渡影。——便是她，鬼道冷昙。

塔顶石门被她推开，一阵寒浪掀翻众人，包括尚钦在内都被风雪吹得几欲失明。小道姑也被迫闭着眼睛，她的耳力极佳，夜间万息可闻，今夜却睡得出奇的沉。

尚钦抱着她一夜未眠，听见声响察觉有异，果不其然是他父皇派来查探的尚国士兵，他本想趁夜降风雪，草虫散尽之时带着小道姑偷偷下山，结果被擒。此行三岁小儿都知，太子才是首要，至于那个迷惑储君的道女，依上令杀无赦，死得越早越好。

山中凄厉女音震出满山尸鬼，松杉林下针箭如雪纫下射，浑身鲜血的听叶被死命挣脱束缚的尚钦拉进怀中，风雪冷冽，梅香扑鼻，他冻得一噤，挡在她身前词严厉色：“本殿下命令你们！后退！”

此时，刑部侍郎沈长郡未下令，众士兵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搭弓拉箭，僵持不下。

刑部侍郎心生一计，高声呼道：“太子殿下既引我等来此诛灭妖女，何必故作玄虚，执迷不悟？陛下有令，切莫重蹈前太子覆辙，只要殿下肯杀此道女，回京请罪，陛下便可从轻发落，只待他日，尚国江山社稷仍当托付给殿下！”

小道姑看向他，那双凄迷的眼，眸色变了变：“你？”

“我没有！”

沈长郡见此法奏效，略喜，骑于高马之上，命士兵抬了长号来喊：“太子殿下，请速速杀此道女！与我等回京！”

长兵冷器捶于积雪之上，“砰砰”连成威武的一片喊声：“太子殿下请速速杀此道女！请与我等回京！太子殿下请速速杀此道女！请与我等回京！……！”，密密麻麻的尚国士兵立于青嶂之巅，气势磅礴的山顶白雪茫茫，盖过了多少月前一场恶战留下的烟熏火燎的黑灰。

震撼人心的行军声声声击地，风回雪落，听叶的眸中渐渐有了冷决，她看着这些跋山涉水的士兵，又看着难以抉择的尚钦，惘然一顾，挣脱了他的双臂，奔山雪中去！

“听叶——！”尚钦惨白的脸庞骤变，拧眉往呼啸风雪中追随而去，阁楼圆窗前，漫山淋淋落雪，莽莽山间他的喊声响透整个雪夜！

殊不知，往后十年，这一夜成了他的噩梦，心魔，让他多少年了，仍旧在雪夜里疯魔。

“听叶——！不要——！不要——！”

青纱在雪夜中和尚国的士兵杀成一片，滚热鲜血染红积雪，血洞中伸出无数鬼手将活人拖向地狱深渊，也将小道姑拖向一条人鬼殊途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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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夜，苏青岚正在药房里碾药，怔怔跑出来问：“师傅，你听见什么声了么？”，他俨然成了温酒的第二个徒弟了。

温酒房内火炉沸腾，酒坛乱滚，从她房内那道大明窗户，恍惚看到夜里凄迷风雪中跃上高塔的一道青影，觉得像梦，摆摆手道：“无事无事。”

“哦。”苏青岚蹲在炉火旁烤手，似想起什么，匆忙奔走。剩下温酒醉醺醺抱着酒坛，面颊红如浆果，仰在榻上翘着二郎腿打个酒嗝，对着隔空飞雪嘟囔着：“今年这场雪真是大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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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青嶂之巅一片混战，小道姑控尸鬼大杀四方，眼见军队不敌，沈长郡骑于高马之上拍拍手，士兵的长矛阵前吐出几个黑袍道人，袍上清辉流水纹路，隐隐流光之势。——为首老者正是流光道人，炳道真人。

他将一道明符拍地，数十道火焰窜天而起，连成十几丈火墙，炽热红光映天，烧得尚钦心里如火如荼，焦急不堪。老者苍凉的笑声遍布夜林之上，层层扩散至千里之外直击地面，其间几个黑袍快如残影，掌风所到之处，木落叶飞，利剑划过之处，砂石全无！

小道姑被他们伤得满脸鲜血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左腕红绳断裂，七颗昙花金铃混血捏进尚钦的掌心。

那夜，尚钦记得的只有冲天火光中的凄厉诡笑声，其中细节，再也记不起来，拍了无数次脑袋都记不起来！死都记不起来！至今也不明白，怎么就记不起来？怎么能不记得？

他只记得，他用手擦小道姑脸上的血时，说：“你怎么浑身都是血，我替你擦擦。”

然后用帕子擦她手上的血，最后用衣角擦她身上的血。而她闭上眼睛，唇角流出血迹，偏过头去，要让他走，冷冷说：“我活不长久了，你自回去吧。”

最后他不愿，就着满手血迹，背起了她：“怎么可能？你这么厉害，一定活得久。”

“这次恐怕要撇下你了，你说过，粉身碎骨也是要来的，还作不作数？”

“当然作数。”

“可不能骗人。”

“当然，我从不骗你。”

她唇角的血被尚钦轻轻抹去，他抱着她在飞雪中跪地耳语，身旁无数士兵恭候他回宫，眼睁睁等着他怀里人断气，队伍中不知谁人发出“怎么还不死？”的疑问，被尚钦狠狠一瞪，那片士兵冷吸一口凉气，后退半步，给二人留出一片交代后事的雪白空地。

尚钦被士兵押解回宫，途中小道姑经脉尽断，一点点变冷的尸身被生生从他怀中“剥离”，高高抛入青嶂之巅西北处的一条长江。江浪汹涌足以冲断人的脊梁，伴随着尚钦悲痛欲绝的嘶喊声！青纱影子被猛浪一卷，再没了踪迹。

“听叶——！”尚钦对着江面哭了很久，押解士兵见国朝太子流泪，立其身后，不敢去劝。

太子被连夜压解回京，入宫时，皇城正逢天亮，路结冰霜，宫门大开，一行人马风尘仆仆，尚钦被五花大绑塞进军行队伍的马车中随禁卫军缓缓没入宫门，沿途听尽京中百姓的议论声。

“抓回来啦？”

“抓回来啦！”

“你说说国朝这些太子，怎么老是跟些稀奇古怪的女人跑路？”

“咱们这些人怎么知道？都说那女道是狐狸精变的！还有前头废太子的那个婢女也是狐狸精变的！”

“不能吧？我朝两任太子都被狐狸精迷得皇帝都不想做啦？还要跑？哎——，看来尚国要亡咯——”

尚钦在马车内听得将脑袋重重一磕，鲜血自他额角缓缓流下，满脑子鱼死网破，他不想活了！

入宫后，他跪在洪武门外三天三夜，叔徽大帝都未曾宣他觐见。直到第三日早晨，文武百官点卯上朝，他的父皇才在大殿上接见了他，俨然一副威严冷漠的帝王模样！眼底一分心痛两分荒谬，剩下的全是失望！

因恐皇位后继无人，顾及大尚国江山的文武百官为了他在金銮大殿上再次吵成一团，抡臂肉搏！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储君贵为未来天子，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放屁！”

尚钦眼睁睁看着他面前的刑部侍郎仗着身高，朝谏院的人头上吐口水，而中书令抡起他的玉璧拍丞相的左脸……拉架的宦官遭两边夹击，像被割颈的鸡鸭尖声高叫：“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手下留情！息怒息怒啊！”

“……”而他的父皇高坐在宝座上，眉心发暗，隔着一团乱战的金殿远远注视着他，无形中叹了口气。

尚钦知道，他的父皇已经老了。

后来，又病了。

后十日，叔徽大帝的病日益严重，以极快的速度一命呼呜，办了国丧。尚钦被推着挤着坐上皇位。每日公文成堆，朝堂上不是骂战就是肉搏，宦官尖叫鸡一样的拉架声，他三天要听上两回。

民间还有造他的谣的，他和小道姑的那点前尘往事，被翻新成话本子在各大暗坊大肆传唱。

甚至含沙射影办起了戏装，不是他对妙龄道姑意图不轨，强娶成亲；就是小道姑不堪寂寞，蓄意勾引，两人**，郎情妾意……好一个痛快男女！

时间一长，他受不住压力，夜夜跑到铜雀台哭，隔着一扇宫门，他大哥在里面，他靠在门外面，抱一坛酒对月长哭，一嚎就是一夜。只他不知，他大哥如今心如止水，脸还是那张英俊脸，头发早已白了，一颗心也枯朽了，日日对花舞剑，对月吟诗，以此度日。

尚钦夜夜在他宫门前哭哭啼啼，不像个样子，他只得吟诗一首，一通话下来，大意是：“泽阳，你能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哭？”

“……！！！”气得尚钦连夜策马奔出宫门。

到了青嶂之巅西北处的那条长江，他遏马于江岸悬崖之上迎风落泪，想着不如投江死了算了！说好要去陪小道姑的！

“许久不来看你，怪不怪我？”他对着悬崖边上，为小道姑立的衣冠冢自言自语，掏出怀中一方手帕包裹的短绳，短短一截裂红绳上挂了七颗昙花金铃，镂空莲花纹路间仍残余小道姑干涸的血迹，带微微刺鼻的血腥味，他看了又看，捏了又捏，看完包好，视若珍宝地藏进怀里。

抬头见长江面缓缓升起一道白烟，江对岸雾气缭绕，有个怀抱雪佛尘，头顶莲花冠的道姑在做法，她盘腿悬于江面嗡嗡念咒。尚钦曾听小道姑说过她的师傅风陵师太的故事，上前相认道：“师太在此做法，可是听叶没死？”

“二女非凡人，自有去处罢，殿下切勿舍生求死，个人自有各人的去处。”

“哦？师太怎知我……？”尚钦话未说完，风陵师太变出一枝竹叶染江心寒水点了点尚钦的眉心：“太子殿下，只能渡你到此罢。”，话止，风陵师太人影盱眙，飘然而去。

尚钦回来一琢磨，命人将长江沿岸围起打捞小道姑的尸体，可连个鬼影子都没捞起来。他日日对着江面强颜欢笑：“你这是怎么了？不肯出来见我么？”

身后士兵一连十天，不下十次听见这位少年帝王讲这样一句话，他每日上朝下朝，凌晨时分赶往江边打卡，亲自监督打捞队伍，又嫌队伍进程缓慢，千方百计苦苦寻道，只为打捞一具尸体，实在匪夷所思。

寒天数月，冬水汹涌，那位道女的尸身恐怕早已进了鱼腹了，哪还剩下什么？士兵都道这新皇有病，整天神神叨叨的，不干正事。

这不，民间的画本子又翻新了，说的是尚国新君沉迷巫术，江中有女鬼，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人鬼恋情。

“果然精彩。”尚钦看了这话本子也要赞叹一句：“好文采。”

再一看落笔是“颂宁”二字，微微愣住，正是他的六皇姐颂宁公主。好哇！原来他的六皇姐也跟着造他的谣！真是岂有此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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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道女坠少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