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古树下,金色壳子的小乌龟从水里浮上来,抬头看到来人,于是慢悠悠地划动脚掌游过去。
它早就感应到了应五郎和春喜两个,这段日子他们时不时带上一点干粮过来投喂,而后会跪下来小声念叨着什么,还会往水里扔一些圆圆的,中间带孔的薄片,有时候则会爬到头顶的树杈上,系了许多红色的带子。
人类的行为,好奇怪,好有趣,小乌龟在水里吐着泡泡,心想等再有几年能化成人形,一定要好好问问这是做什么的,红红的飘带和黄色的圆片,它很喜欢。
现在还不行,道业未成,它就只是一只外表有些特殊的龟龟。
它凑到春喜脚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预期的投喂却迟迟未到,于是疑惑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映出春喜和应五郎担忧的面容。
“这几日我和爹爹已经开始收拾行装,怕动作太大引人注意,就只带些必需品,房中布置都不做改动,对别人就说收到了家书有急事赶回去探亲。”
自从那夜得知了山民之中恐怖的信仰,春喜便和父亲认真说明了这些事,父女俩一致决定尽早离开此地,再做打算。
好在还有一年的时间,他们不至于太仓促,可以做足安排。
应五郎紧绷的神经松了半寸,点头道:“这样就好,少带些东西,别人不会起疑心,何叔那一屋子书简也不要担心,我会给你们看房子的。”
“可是这样的话,你什么时候能下山?”
“我?我肯定要留下来的,要是和你们一起跑了才会引人注意呢。”应五郎摊开手,语气故作轻松,“而且我虽然懂得少,但也知道你们留下那些东西是顶宝贝的,回头叫那些不识货的人瓜分了拿回去烧火才叫可惜。”
春喜又劝他:“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去山下,不是像平常一样去镇子上赶集,而是去更远更富庶的地方,你现在有武艺,习了很多字,一定能找个好活计养活自己,然后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
若五郎亲眷具在,她是断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的,但现在他本来就是自己一个人,何苦像父亲一样将大把年华耗费在深山老林里。
“我祖祖辈辈都生在这里葬在这儿,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山下的人都开始逃了,马上要打仗,跑到哪里才算安稳呢?”应五郎避开春喜的目光,深呼出一口气,又继续说。
“我知道小春你从都城来,见识比我们任何人都多,我相信你,但我不信世道。你要我下山,说山下更好,但你和何叔当年又为何千里迢迢躲到大山里过苦日子呢?可见人不管逃到哪里,只要还在人间,就都是一个样。”
少年伸出腿来仰面躺下,望着被树叶遮蔽了大半的天空,心想:要是能去天上当神仙,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吧。
他不禁问出来:
“小春你说,他们信奉的神,还有我们许愿的神,都是真的存在的么?神明真的会聆听凡人的愿望,然后一一帮他们实现么?”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少女学着一样的姿势躺下来,一边回答:
“会的吧,爹爹说过越是身处高位者越要承担更多的责任,身为国君要操心一整个王国的事情,那身为神仙就要负责天下所有凡人的事情啦。”
那看来当神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应五郎撇撇嘴。
“你们安排好哪一天走,我提前把小乌龟给你带下来。”应五郎心想着这也算是他和小春一起饲养的小动物,小春一定很舍不得它。
春喜却拒绝了,她翻过身,面向身边的应五郎
“我不能私自决定它的去处,它有自己的选择,而且......我也希望小乌龟能留下来陪你,我今天来,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少女温和似水的目光里,藏着一点留恋和遗憾。
“我希望五郎从今往后,平安快乐,长命百岁,然后,不要忘记我。”
那么多次那么多次的叩拜中,这是她唯一一次为一个特定的人所求,也许是最后一次。
春喜知道,既然战事将起,自己这一去就再难回到这里,和眼前人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不愿同自己一起,强求不得,只能祝愿。
池水里的小乌龟游荡着,自觉没有打搅两人话别,又悄悄沉下去。
————
到了预计的那一天,父女俩白日里不动声色的和路过的乡民照常打着招呼,拾掇柴火,还收下了两件活计,和对方约定好时间,就像平常的每一天。
应五郎趁着黄昏时分过来。
“都好了么?”
“放心,都妥当了,只带了些银钱和必需的干粮。”何师父从偏房柜子里取出两个早就备好的包袱,跟女儿一人一个。
“那就好,若是碰到人,就说我昨儿去镇上带回来给你们的信儿,家中亲人病重,急着见一面。”
“好,那就麻烦五郎你了,这个你拿着,”何师傅塞给他一张纸,“这是我老宅族人的地址,你若有一天想通了,要下山来闯,可以去这里找我。”
应五郎点点头,利索的收起来,转身将院门开了一条缝。
“现在没人,尽快走。”
日头落了以后,山里的温度便急降下来,现在正是大部分人家刚吃完饭,猫在炕上不愿再出门的时候,不会碰到什么人,在五郎的带领下,春喜和父亲沿着蜿蜒的山路小心前进,缓缓下坡,顺利的话,夜半时分能到镇上。
镇子里如今萧条,最好想办法是等天亮时找一辆驴车,或者塞些银钱混在逃难的大户人家的车队里一起。
三人爬过最后一个山头,远远能看到镇子方向零零散散的火光。
“就到这里吧,你若不及时回去,怕会叫人怀疑。”
“好,那你们路上小心,何叔你也放心,你们家我会好好守着的,不会叫别人糟蹋了去,等你什么时候再当上大官,就叫人来取!”
“诶,五郎你啊......”何师傅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自从听说战事将起,他便思虑着是否到了该出山的时候,又赶上女儿提起了山民祭祀之事,两相考虑之下,他绝对不能再留。春喜成天把五郎挂在嘴边,他能猜出女儿的心思,但凡事终究不能强求。
这一年多平静无忧的日子,也终于是结束了。
父女两人与应五郎郑重道别,转身正要往坡下去,却听少女轻呼一声:
“你们看,山下那些火光好像在动!”
何师傅和应五郎也赶紧凝神远眺,只见远处稀稀拉拉的亮光中,确实有一部分在缓缓晃动,逐渐汇聚在一起,向着上山的方向蔓延。
照着这个速度,父女俩还没等到镇子上,就会和这批人马相遇。
可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的要做什么?最重要的是,最近和邻国开战的消息已经传开,但在这个闭塞的山村里,谁也不知道明确的消息。眼下他们连对方是敌是友都无法判断,更不可轻举妄动。
“五郎,是否有小路能绕开这群人,难走一些也没事,我们小心为上。”
应五郎为难的摇头,“走到这里,就只有最后这条道了,小路里兴许能走,但夜里太危险,不管怎样都要等天亮再说。”
如果在这里徘徊,那就一定会撞上这群意图不明的人,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原路返回村里。
眼看着出路被堵死,三人只得焦心地转身撤回家中,这一来一回,父女俩气喘吁吁无力再动不说,就连五郎也出了一身汗,而天边马上又要泛起晨光。
就着井边打了口水,应五郎喝完,又安慰他们:
“咱们回来路上,身后没什么动静,那群人兴许只是在山脚下转了一圈,今儿我去镇上打听打听,你们别着急。”
何老爹点点头,先将两人的包袱重新藏好,假装昨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收拾了院子,临了又嘱咐道:
“如果山下已经乱了,就别打听了快回来,我们另想办法。”
现在他有了一种最坏的设想,那就是昨夜那群人,就是奔着围山来的,目的还不清楚,也许周围的土地已经被敌国攻占了下来。
这样的话,更走不成了......
何老爹不想吓到两个孩子,闷头点了一口烟袋,心里正琢磨着究竟该怎样破局,只听村口处忽然乱了起来。
若是平常这个时候,正是山民们下山去镇上采买的时辰,应五郎因为一晚上没歇,本来准备晚点再出发,现在看来,已经有早一批的村民带着消息回来了。
跑去村口一看,只见两个眼熟的村民正坐在村口,满脸惊恐的叫嚷,脚下还有一具胸口插着箭矢的尸体,已经有几个好奇的村民围了上去,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咱们下山的口子让一群当兵的给围了!人家不让咱出来,老三就往前走了一步想说句话,就叫人一箭给射死了!”
“凭啥不让咱下山!”
“就是!咱山里又种不出粮食,都得靠镇上换,谁这么缺德要饿死咱们!”
“得号召大伙一起带上家伙下去说道说道!叫他们知道咱也不是好惹的!”
“对!说得好!”
“等着,我这就回去拿砍刀!”
一众山民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高涨起来,那坐在地上的人赶忙摆手大喊:“不行啊,不行!”
“咋个不行!咱叫人欺负了,还不兴讨回来?人都给杀了!”
“他们好多人,带着盾,带着长刀,还有使弓箭的,二话不说就拉弓射人,你们要去,还没等到人家面前,就变成刺猬了!”
“天杀的!那可咋整!”
“要我说现在得每家出个人一起商量下,到底咋办咧!”
“那赶快啊!现在就去,每家叫人去!”
山民们化作鸟散,趁着曙光挨家挨户地扣门去了,应五郎也跟着人群往回跑,一个闪身回到了何家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