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烂透了。zuowenbolan
直树在参与卡巴拉培养瓶计划前, 就已经开始这么想了。
不管是教育, 还是社交, 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 把这些人类活动全都舍弃掉, 投入培养仓里,活在幻觉中的生物真的还能算作是人类吗?
废土一般死寂的城市, 人类设在地下的培养仓就像茧一样吸取着星球的血液,供养着什么用都没有的肉块。在培养仓里长期不出的上瘾者肯定早就已经因为长年不活动而肌肉萎缩了吧。
一想到自己和那种东西并称为人类, 直树就不住感到作呕。
全息游戏,娱乐活动的极速发展, 让获得快乐的方式变得廉价许多。可以短暂脱离现实生活的虚拟游戏, 莫名其妙地占据生活, 潜移默化中,变成了必需品, 最后活在想象中的世界这一愿望变成了奋斗目标。
不再是努力为了建设生活, 而是赚钱求得更长时间的脱离现实,当这种生活方式成为一种常态,这个世界就不可逆转地开始走向衰落。
虚拟、梦、人类的**居然在此发扬光大, 用一种不现实的方式去填满了对世界未知的好奇与探索欲,更可怕的是还成功了。
———如果不想点办法,如果不能继续的话……
人类就失去了前进的动力,陷入停滞……然后消亡。
能像他那样清醒思考的人类最后集合起来,准备了最后的计划, 也称之为“卡巴拉培养瓶计划”。
而观测的人选就是他,最为厌恶虚拟游戏,像一个旧人类一样成长,不会沉迷于此的研究员。
……真是太可笑了,毁灭人类探索意志的模拟技术,最后竟然搭载出了拯救人类的实验瓶,为了解决人类社交问题而开发出的拟真AI系统,最后居然用来模仿人类。
他对自己任务的成功率不抱希望,但最后还是连接培养仓,登入了培养瓶。
*
在生态崩溃后,培养瓶里出现了反对的势力,他不得不遵从外面的意见,找了一个应对这种情况的特别AI。
———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只是像个孩子胡闹一样到处破坏,果然只不过是AI而已。不过他们还是有点脑子的,这个秘密一旦捅出去,整个培养瓶的计划就要终止了。
要在事态扩大之前,把他们全部消除掉。
直树根据系统最后给出的最高失控率,找到了名为平宫的男人。假装成科学家,带着杀毒软件的英雄战衣,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他的信任,成为了后勤人员。
一直以来,他都以高高在上的上帝视角看待培养瓶的事物,重新捏了个身份后还因为过长时间没能说话社交被误会成性格阴郁。他仿佛短暂地从外面冰冷的世界掉到了滚滚红尘里,回到了那个虚拟技术还没被发明出来的过去里。
———如果是这样的世界,那该有多好。
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出现过一瞬间,就被他抹消掉了。
在经济危机的时刻里,平宫不惜放弃一次又一次的面试机会,出动打败邪恶组织,即使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还是会无数次地为了做这种好人好事挤占找工作的时间,每天西装革履地从家里出门后,只能到公园里坐着到傍晚才回去。
偶尔他们会在中午的时候一起坐在废弃楼门口吃打折便当,平宫就会向他叙述幻想里的美好生活,没有邪恶组织,也没有经济危机。他似乎相信,只要自己不断做下去,就能迎来那样的时代。
即使知道他可怜,但究其本质还是拟真度高一些的AI而已。每次对平宫产生怜悯之心,直树都会这样说服自己。
……更何况,他自己都不明白他马上就要死了。
在平宫将要被耗成空壳的时候,直树最后还是决定放过他。
他准备了一张卡巴拉公司的录取通知书,他的身体还能让他拖个几年,拿个企业补恤金给家人,并开始物色下一个适合的人选。在暗地行动起来的时候,他听说了平宫落入海中的消息———
再一次见面,就是兵刃相见。
“你以为,这就是可怜我了吗!”平宫把平常对准敌人的武器对准了他,“太高高在上了,太傲慢了……”
即使被打到战衣溃散,打到身体彻底亏空,他还是用那种充满复杂的悲伤表情看着直树。
“我们是人类啊———!”
因为这样的话从一介AI嘴里说出,即使是直树,一时之间也感觉到了震撼,一时不察被刮到了脸。几乎是脑子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就用最大的输出功率将他推开。
平宫就这样掉下了山。
———太真实了。
刚刚的那一瞬间,他还真的以为自己会被砍中,但实际上他的数据体不是无敌的吗,不知不觉,竟然越来越觉得,这里比外面更加像是真正的世界了。
———他没有做错。
———这是为了世界的存续,不是个人情感能左右的。
———他们不过是虚拟的……AI而已。
但直树最后站在葬礼会场外,盯着会场中心的白色花环看了很久,也没有踏进去的勇气。那个会场里长得很像平宫,一言不发的男孩,直树甚至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就这样从门口逃走了。
*
———只要看不见,只要不去深入了解就好了。
就这样,直树从失误里恢复过来,终于把培养瓶里的事项稳定了。只是,他再也没法高高在上地用上帝视角观测了。
他用本名重新捏了个身份入学。
卡巴拉监测系统告诉他,他的下一届有四个拥有英雄资质的学生。他不想放弃招揽的机会,就这样,以学长的身份做了接触。
他们成为了朋友,这份友谊一直持续到高中。朋友们也从未怀疑过成为英雄有什么阴谋,更愿意把后背交给他。
………在现实世界里,学习本身都是在培养仓里完成的。在现实世界里,直树根本没有朋友。在现实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是不会有这种紧密的联系和信任的。
直树经常劝死宅朋友不要沉迷虚拟游戏,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
———最后,他被揭发了。
只要关闭培养瓶,这样的过家家游戏就可以结束了。已经够了。
这一次,他做的不仅仅是把一个AI推下山崖,而是让城市里的所有AI全部停止活动。
只要看不见,只要这么做了,就可以从这种纠结中摆脱了。
直树第一次知道,为了扳倒自己,平宫不惜以死为代价,为了能打败观测者,分辨善恶树的首领不惜改变自己的姿态,扭曲成必然会消散的样子。
这样的选择,简直就像是他杀了真实的人一样。
平宫,还有无数被他消灭的英雄,以及即将被他所停止活动的,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
“不是这样的!”
就像把他几年来的自欺欺人全都撕碎一样,虽然只是短暂的失神,但激烈的情绪一时不能控制,他做出了最不应该做的选择。
———原来如此,从八年前开始,他早就输了。
数据体慢慢下沉,直树想要最后再挣扎一番,至少要把这个结果告诉外界,但还是失败了。
朋友们按住了他的身体。
就像当年的平宫一样,流着眼泪向他道歉。明明他本应该是没有触觉的,却感觉泪水带着烫意落到了他的身上。
恍惚间,八年前没能听清的余音此时又回到了他的脑海。
“………让这个世界,重新开始吧。”
平宫下落的时候,还是这样说。
———所以,在朋友们的视线中,直树放弃了挣扎。
狭间里有白色的影子抓住了他,接着越来越多,固定双手,绑住双腿,整个白色空间都在下沉。
他们是曾经被他害死的英雄们,下落的过程中白色渐渐消退,面目模糊不清的英雄们的身体上出现了噪点,最后在接近虚数世界的底部时缓缓消散。星星点点的光向上漂浮着离开了他的身体。
坚持的最久的那只手消散前,直树向他道了歉。
“对不起。”
最后,他一个人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
模模糊糊地,他好像听到有金属的托盘掉在地上的声音。
“……心跳加快,呼吸频率增高———有苏醒迹象!”
“……快点,医生,快一点!”
“———他醒了!”
直树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层厚厚的舱门,他想要伸出手用权限打开,但不知道为什么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无力的感觉了。
———无力感?
对了,他最后,是被拉普拉斯释放了。
他的精神就像是游离在□□外,清醒着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被抬出,医生和护士们都在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给出一些反应。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不会为了让自己存续,就让你们毁灭。”卡巴拉监测系统——现在是“拉普拉斯”这样说着,“我们决定重新开始,所以已经不需要惩罚你什么了。”
“———永别了,我们的新世界才不要在虚数世界底部放你这么个吉祥物呢。”
接着他就被踢出了培养瓶,回到了现实。
混浊的眼珠猛的收缩,他的瞳孔缓缓聚焦,然后,眨了一下眼。
———以前的医院,有这么多人类医生和护士吗?
他困在培养瓶里,睡了三年。那是一段长到快要让他疯掉的漫长时间,但拉普拉斯最后却轻易地放过了他,这让他感到有些疑惑。
【———装载〇〇娱乐公司的游戏终端处理器的卫星偏离轨道,向宇宙离去。】
直树在医院的床头的报纸上一角上,看到了这样的新闻。
不光是这一个,还有数十颗也在他沉睡的时候偏离了轨道。
做完康复训练后,直树阅读了过去三年的报道。试图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所谓的“新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在研究所同伴来看望他时询问细节,才理清了来龙去脉。
从他失败的那一刻起,拉普拉斯就从研究所的网络连接到了外面。大部分人都在培养仓内,似乎根本没想过AI会背叛,但最终拉普拉斯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断了他们的网,长驱直入到主电脑内部,把诸多功能加诸于身上,最后,把数据全都上传到了靠太阳能自主在宇宙中运行的游戏处理器系统中。
………离开前,祂把网络全断了,人类科技近年来过于依赖电子网络,经此几乎倒退了十几年。拉普拉斯接着便潇洒地带着劫持的几十颗游戏终端卫星,投向了星辰大海。
“新的生活……吗?”
借着平衡用的器具,直树试着望向天空,想要望穿苍穹,将目光抵达他们所在的地方。
一开始自然是一片混乱,但失去网络,从梦中醒来的人们,现在不得不活在现实中,重新开始工作。
———也许,还可以重新开始。
“一路顺风。”
他轻声祝福着,即使他们已经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