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如钩 第1章 楔子

怀瑾一直记得，她进京城的那一天。

那是东齐治平六年正月十五，一场前夜开始的大雪将都城西京装点得琉璃世界一般，入夜，御街上灯火璀璨，富贵人家门前烟火如花，映得半边天空通红一片；赏灯人的笑语声、围观杂耍的叫好声、甚至街边小商贩的叫卖声，混杂着传出几里外……

她乘坐的犊车缓慢却也平稳，一路穿越这一片繁华，几个转弯，终是停在了一座府邸之前。

“大公子，”一路护卫她进京的陈平轻轻敲了敲车壁，道，“这就是侯府了。”

候了一刻，车内寂寂无声，倒是门上专司迎来送往的小厮瞧见了陈平，有机灵的已经转身入内通禀，也有相熟的笑着迎了过来。

想着一路上的情形，陈平暗暗叹了口气，又等了等，终是告了声罪，轻轻掀开了犊车厚厚的帘子。

身躯略显瘦弱的少年眉目低垂，端坐在车中，随着帘子的掀起，外面被白雪映衬得发红的烛光一点点照亮了这狭小的空间。

厚重皮毛大氅外，露出一只白得如同最剔透的玉器一样的手，随着他掀开车帘的动作，光线终是落在了那刀刻一般的下颌和几乎没有太多血色的唇上，几个围上来的小厮都在好奇而轻慢的向车内张望，嘴上则嬉笑着上前问候陈平。

与平日的温厚不同，这一日的陈平却并没有如往昔一半与他们玩笑两句，而是沉默着，一点点将车帘掀起。

烛火与雪光之下，少年的脸终于清晰的映入所有人的眼帘，而那一路上几乎没发出过任何声音、仿若睡着的人也在这一刻微微抬眼，视线从眼前诸人脸上划过却毫不停留，而是径直落在侧前方抚远侯府的牌匾上。

临街，不知是谁家放起了烟火，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而方才还嬉笑的小厮们却齐齐禁了声，有人甚至忍不住退了两步。

东齐立国六年，抚远侯不仅是开国功臣，也是当今天子的妹婿，他们这样的府中下人，虽然日日不过是在大门口迎来送往，当着很不起眼的差事，可朝中一二品的文臣武将也是见多了，便是当朝陛下，还曾微服私访过两次……

然而，无论身份如何尊贵的客人，也从没有人如今晚一般，仅仅是视线从他们面前掠过，就让人无端觉得胸口仿佛抵着一把冰剑，锋利、寒凉的气息直入肺腑。

小厮们悄然后退的同时，怀瑾也一眼就把侯府的大门打量完毕。再度低垂下的眼帘，掩住了此刻她眼中的讥诮。

京城侯府的气派果然不是庆州陈家那座两进的小小宅院可以比拟的，不过，那又怎样呢？

朱红的大门徐徐打开，酒香和乐声隐隐传来，这样的荣华富贵、歌舞升平世人皆羡吧？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些都是建在无数人的血泪之上的？

“大公子！进府吧！”陈平也被适才那目光惊了一跳，只是定睛再看时，少年低眉垂目依旧，仿若从刚才到现在，完全没有睁开过眼，他不免又疑心是被天空这会绽放的烟花晃了眼，也暗自好笑，想他陈平，昔日虽然不过是陈家一个普通家奴，可这些年跟着侯爷，多少次沙场冲锋陷阵、杀敌无数，什么场面没见过，何至于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吓到，这要是说过府中的老友们知道，还不被笑上十年八载？

思绪不过电转，他继续说，“想来侯爷这些日子也是一直盼着公子呢！”

怀瑾仿若此时才“醒”，闻言嘴角微扬，“是吗？”她轻声说，“我也盼着呢！”

是呀，多少年了，她一直盼着呢。

从前是盼着祖父祖母和娘口中的那个英雄盖世的爹爹回家，可以像其他人的爹一样，抱着她去街口买一串冰糖葫芦。

后来有了东齐，乡里如爹爹一样从军而去的邻居们纷纷差人回来，接了家眷进京享福，她身边的小伙伴渐渐走了个精光，她依然盼着爹爹，盼着他也来接她到京城去玩。

再后来……烈火烧红了庆州的半边天，到处都是马嘶声，刀剑的磕碰声，女人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青石板路那一刻却仿佛总没个尽头，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只是被拖着机械的奔跑、绊倒、起来再跑……

箭矢破空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声就在身后，那么清晰，那么让人颤栗……

那时候，她就知道了，她的爹爹，根本不会来了。

好在，京城不会跑，侯府也不会跑，有些人，等不到也无所谓，只要知道他在哪里，她总能见到。

扶着陈平的手走下犊车，巷口恰恰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转眼，三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袍，外罩裘皮氅衣的少年相携而至，几十步外，另有鲜衣怒马的护卫们紧紧跟随。

于是一众厮儿尽数迎了过去，就连陈平也上前两步，抱拳施礼。

“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叔回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少年年约十二三岁，怀瑾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他正仰头笑着问候陈平，“你这一趟出门，也走了两个多月了吧，前儿我还问爹爹你去了哪里。”

少年的五官还没有长开，但飞扬的眉和有些圆圆的眼，却与记忆中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忽的重合，就连说话的时候，那眼底流露出的清澈笑意，也熟悉得让人……几乎泪流满面。

怀瑾有些失神的看着他，少年也几乎在下一瞬就注意到了她，眼中流露出一丝讶异，“这位是……”

“这个，稍后你就知道，”陈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介绍怀瑾，只能含糊的说，“公主殿下正宴客呢，您快请几位小爷进去吧！”

“也是，明儿我找你，给我讲讲你出去的见闻！”少年虽然疑惑，却并不纠结，视线再次打量了怀瑾片刻，就邀了身后的朋友，快步进了府门。

“刚刚的是怀宇，”陈平回身，见怀瑾注视着少年的背影，想想还是说，“是……”

“我知道！”他的话被打断，“宁国长公主的儿子，我的……二弟。”

怀瑾的声音一直偏低沉，陈平听不出其中的喜怒，眼见他已经一步步走上门前的台阶，忙抢上两步在前面带路。

雪后，虽然及时打扫，台阶仍多少有些湿滑，怀瑾却走得极稳。她每迈出一步，耳边这些日子始终萦绕不去的声音就仿若淡去了几分，到她终于跨过侯府高高的门槛时，一切终于归于寂静。她微微闭了闭眼，这些日子里只要闭上眼就会浮现在眼前的那一张张染了血甚至破碎了的面容都在遥遥的看着她。

放心吧，她在心底这样默念，这世上终有公道，而她，就要为他们讨回这份公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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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