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篝火明灭,时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来援沧州的军士伤亡颇重,未曾想沧州只叫人替他们处置了伤,不奉酒肉,只给了些干粮。
“这娘们就是小家子气啊,咱们辛辛苦苦一路搏命过来,死了这么些弟兄,有什么好的只顾着沧州,连个渣子都不给我们,他娘的晦气。”
旁侧的人听了,深以为然:“谁说不是呢,咱们一路辛苦,不论功行赏便罢了,如今却好像只有他们沧州死了人,咱定州兄弟都是贱命。说到底,女人领兵,这不是胡闹吗?”
“可快别说了。”年纪稍长些的示意他们噤声,“咱北境如今这位将军,可是连亲哥哥都能杀的主儿,不好惹,再嚼舌根仔细你们的脑袋。”
几人的声音立即低下去:“弑兄啊…多大的罪名,她如今倒没事儿人似的,脸一抹领起兵了。”
“我瞧定州这群人也不是真的服她,咱们十州六城是多大的地方,总不能真交到这么个…”那人顿了下,似是想不出该用什么词,“这么个没心肝的黄毛丫头手上,老帅和少将军在天有灵,怎么没收了她呢?”
“噤声,冯将军过来了。”
冯成是定州将领,素有威望,身边跟着个年轻公子,老将军只往那边淡淡瞥了一眼,方才还争论不休的几人立即低头。
最年长的那个拨弄了几下火堆,挑了眼皮说:“冯将军旁边那个,瞧见没?年纪不大却最得器重,简直是咱们冯将军的心头肉,我是老了没心气,你们几个长点眼力见儿,趁早巴结着,日后说不准就一步登天呢。”
“您这话说的,泛酸。”年纪小些的笑说,“莫不是在军中混了这些年还不如人家,嫉妒呢?”
年长的人正想啐他,却见他们议论的主角正施施然过来,一时竟心虚起来,低了头不再作声。
来人身上带着几分书生气,放在这群五大三粗的兵里便格外扎眼,惹了附近许多人侧目。
“军中折损不少,正是缺人的时候,几位既然这般有力气,不若去领些活,倒省了嘴上功夫。”
年幼的被他唬住了,低了头只顾心虚,年长的却不怕他,哼了声说:“温校尉这话不妥,军中议论,怎么他们沧州说得,我们说不得?”
“沧州我管不着,可你既知我仗着冯将军的势,便该清楚一件事。”他语气不疾不徐,甚至携了些笑,“在下是军中的校尉,处置你们——无需告知任何人。”
那人还想说什么,被同伴一把拉住:“我们、我们就是议论几句,不作数的。”
“沧州围城多日,有口吃的给你们,已是难得,老帅从前往定州贴补了多少,几位是尽数忘了么?统帅绝非你们可以私下随意编排的,管好自己的嘴。”他神色冷下来,又道,“我们这位将军,是为大义舍了亲人,若换你们,对着兄长的那一箭可射得下去?怕是今日沧州已尸骨成山了。”
他离去时听见身后有私语声,停下步子却没回头:“今日我谅你们心有不平,这些话我权当没有听过,若日后谁再出这等狂悖之言,军中刑罚,也不是单放着充样子的。”
关月同人在军帐后看全了这么一出好戏。
她便是这议论的主角,弑了兄却云淡风轻领兵的混账。
关月倒淡定,反是她身旁的老将军,名叫魏乾的,恨不能冲上去将他们打一顿。
“你作什么拦着我!这种东西留在军中烂嚼舌头,早晚是祸害!”
关月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几日以来,倒是她第一次笑,魏乾瞧见她笑得高兴,气也消了七八分:“夭…不,将军,这几个人,我晚些…”
“不必。”关月即刻出言打断他,“我不是缺个副将吗?就他了,明儿叫来。”
“啊?”魏乾一愣,回神道,“谁?刚刚那个校尉?他、他…你这也太草率了。这小子瞧着就是嘴皮子功夫,看着就不像个会打仗的,你、你三思啊。”
“以貌取人可不行。”关月转身,“魏叔,你瞧着我像是会打仗的吗?”
他们正往回走,后头急匆匆来了人。
来报的小厮见了礼:“将军,有人在城门处,说要见你。”
关月闻言怔了一瞬:“可有通名?”
“说是宣平侯府的。”
“是我糊涂了,谢伯父受命来援,自然是他。”关月捏了下眉心,挥手道,“我这便过去,你且去忙吧。”
往城门去的路上,关月抬头,瞧见今夜空中有不少星子:“小时候父亲带我去云京述职,他还抱过我,那时候我被云京跟着的奴仆管着,一口一个侯爷叫着,引得他和父亲笑得直不起腰。”
“他让我叫伯父,说父亲的女儿在谢家也是要供着的宝贝,那时候我同谢小侯爷闯了不少祸,最后挨训的时候总是没我什么事。”大约是说起儿时事,关月的语气都带了几分调笑和轻快,“只是不知道从前整日闯祸拆房子的谢小侯爷,如今长成了个什么纨绔样子,倒是有点想他。”
在城门处见着这位方才还念叨着的“纨绔子弟”,关月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两声,指望着魏乾替她解围。
魏乾却觉得她这几日都让人担心,如今见了昔日玩伴,才有几分活人气,只装作没听见似的在后头站桩,一声不吭。
谢旻允听人说了沧州的事,看了她许久,轻声说:“夭夭,许久未见了。”
只着一句,关月便知道,这位儿时旧友是担忧她、关心她的。
她眼眶倏地有些湿,侧首捏着袖子抹了下眼泪。
谢旻允生怕她真哭,将正经丢了,逗她说:“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你就算装,也得装出久别重逢喜极而泣的样子才合适吧?”
得,还是这德行。
关月方才偷偷编排他的愧疚一下子全没了,只想翻白眼:“你这幅纨绔子弟的样,倒是始终如一啊。”
谢旻允将马交给侍从,斜靠着装药材和粮食车,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样子:“云京养人啊,除了玩,整日也没什么事可做。”
关月刚想开口,却见谢旻允拦住了魏乾带人拉车,神色又端正了,这收放自如的本事,着实令人佩服。
谢旻允收了调笑的语气,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同辈礼节:“父亲在后方截断了北狄援兵的路,同他们打了一仗,大约明日能到,沧州一战,你做得很好,撑到了定州来援,有些风言风语,切莫往心里去。”
“沧州补给全断,受困多日,我们从云京来的时候,带了些粮草药材。”谢旻允看向她,没往下说,他刚刚拦了魏乾带走这些东西,她应当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关月猛地抬起头:“东宫?”
视线交汇,她看到谢旻允冲她点了点头。
“魏将军,把这些东西记档入库,明日我亲自查验之后,才许使用。”关月转身,朝身后勾了勾手指,“走吧谢小侯爷,我们找个地方,叙叙旧。”
谢旻允跟着关月一路往沧州帅府去,绕了几个回廊,还是没忍住:“这也…太…”谢旻允一时没想着合适的词,卡了好久,最后憋出了“不落俗套”四个字。
关月听着这毫无底气的夸奖,语气里就带了几分笑:“行了小侯爷,委屈委屈您,虽然不算奢华,但也没到了住不了人的地步吧。”
“北境艰苦,我心里有数。”谢旻允叹气,跟着关月在偌大的帅府里转了许久,“不过毕竟是帅府,还是有些意外罢了。”
“我父亲的那点银子全拿去补贴军饷了,遇着难熬的年份,连娘的嫁妆都得贴进去。”关月停了一会,她已经很久没有提起亡母了,“我小时候去云京,住在你们侯府,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那么多奴仆一直在想,这么多人每日得有多少开销。”
“不过那时候小,我就想着,兴许是云京雇这么些奴仆用的银子比我们少好些呢?”谢旻允似乎想要解释什么,被关月摆摆手打断了,“我知道你没什么旁的意思,毕竟一方统帅的府邸,弄成这幅样子,的确不像话。”
两人进了书房,关月给谢旻允沏了杯茶,“糙茶,凑合喝吧。”
“谢小侯爷,这么一批东西,从你手里带出了云京。”关月没心思喝茶,她心里有事。
她的父亲同宣平侯早被云京那群狐狸锁在了一根绳上,谢家接了东西送到北境,怀王就该提防她了。
“既是东宫,侯府这算是择主了?”
谢旻允抿了口茶,十分嫌弃的皱了眉:“难喝,晚些我让人给你送点。”
他放下茶盏,轻轻敲了敲桌子:“夭夭,是顾家。”
“顾家给的,那不就是东宫吗?”关月说,“如今东宫和怀王斗法,你们接了顾家的东西送过来,这不是明摆着打怀王的脸吗?”
“我母亲是顾家的,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妹,攀附些说,我是要称太子殿下一声表兄的。”提起亡母,谢旻允神色黯淡了许多,“我们家,早被归进东宫那边了。”
“是我疏忽了,惹你伤怀。”这几日熬得太狠,关月有些困倦,“那这东西到底是东宫的意思,还是顾家的意思?”
谢旻允一挑眉:“是东宫的意思,更是姨母同顾家的意思。”
“既然是尚书令的意思,我自然放心接着。晚些还要劳累谢伯父,替我多谢尚书令。”
谢旻允闻言,又噙了几分不正经的笑:“呦,你怎么不求我帮忙?”
“我现在派只鸽子往云京飞都比求你靠谱。”关月起身,准备离开书房,“小侯爷,我实在是累,您慢慢喝,我就不陪着了,平时你总喝那么金贵的,偶尔也得换换口味不是。”
“关月,故友重逢,你这待客之道,不大厚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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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烈庆祝11.1到来,我终于想起了自己被打入冷宫许久的嫡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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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