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北地郡毗邻凉州,其治所富平县,原本依靠出产墨玉和广袤的耕地,算是并州为数不多的富庶郡县,现因战事,也显得万分萧条。
富平县的县令并不是世家出身,而是与陆远同一届进士,只不过陆远是三甲及第,而冯鹏至只是刚刚够上了二甲的门槛。虽然考试名次有所悬殊,不过两人脾性相投一直保有联系,在陆远被“发配”到边境县城的时候,冯县令还多次联系询问是否要予以相助,关心无一不真,丝毫不担忧自己会因此惹上麻烦,也因为他的这个出身和这份心性,冯鹏至被陆远举荐给凤亓梧,被天子列为可用的人才候选。
所以,冯鹏至早早就做好了迎接天子的准备,在县城内安置妥当,甚至杀了自己娘子养在后院的为数不多的母鸡,只为了等候凤亓梧的到来。
可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慌急的人马,和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样的天子。
“医者呢,快去唤医者!”为首是抱着天子的一位白甲将军,撞进门时几乎是吼出声音。
“医,医……”冯鹏至瞳孔紧缩,“我这就去,这就去喊!”
“随队的那位江湖郎中呢?”有人问。
“这时候偏偏不见了,真是该死!”
“所以我说江湖人根本靠不住。”
“闭嘴!现在是议论这些的时候么?”
王音带着弟弟闯进县府,抓着一个出门的人就问。
“情况如何?”
“你……”被拉住的人正巧是冯鹏至,“王兄?你怎会在此?”
两人在齐都也曾在文会上见过几面,因此算是相识,冯县令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几乎像铁钳一样用力。
“情况如何!”
“我也不知,我正要去唤医生,你别拦着我耽误正事!”
王音怔怔地松开手,冯县令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兄长……”王旬站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敢轻轻呼唤,“我们今夜,还走吗?”
家族众人正在遥遥等候,白发的老祖母,年幼的弟妹,都需要年轻的嫡长子回去支撑起摇摇欲坠的门楣。而王音,他站在县府门口,望着惨白的月色,心里闪过诸多念头。
如果凤亓梧就此死了,大齐的命数是真的到头了,与其陪着这个末路的帝国殉葬,不如为家族早早寻好出路,是蛰伏数十年等天下再次太平,还是另择明主,这些都需要他尽快做出决断。
可他,他却无法思考。
如果凤亓梧死了,他发现……自己无法顺着这个想法去假设后果。
那就要全天下陪葬!
王音不敢想的事,有人怒气冲冲找上门前就做好了打算。
首先要秦卫陪葬,然后要该死的颜漠北陪葬,万刃山庄从万成轩往下一个都跑不了!治不好小和尚的医者也全部要殉葬,然后便是朝堂上这帮尔虞我诈的老蛀虫,西羌虎视眈眈的那帮豺狼,他要挨个清算。
至于这天下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与他有什么关系?
如果凤亓梧侥幸没死。萧应寒眯了眯眼睛,投射出更冷冽的光。好像,这没死的后果会更可怕一些。
天子遇刺的消息,很快被西羌人的斥候探到。暗探在县府外徘徊了整整两天,看着慌乱进出的人群,听着真真假假的流言,看着越来越动摇的人心,给西羌二王子寄回了一封信。
而当晚,另一封信,就出现在了右相的手里。
当右相来到信中指定的赵氏河边,神色远比第戎预料中的还要难看。
“怎么,右相大人到今日,才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吗?”
扎着小辫,两胯挂着长刀的矫健身影从暗处走出来的一瞬间,右相便紧紧盯着他,盯着那双令人害怕的黄金瞳。
“你……”他说,“大齐这片土地,你小小西羌是吃不下的。”
第戎也并不生气。
“所以我才与你合作。这次要不是你愿意从齐都出来,我的人也找不着机会下手。”
“凤亓梧还没有死。”右相说。
“但是很快了,不是吗?”
“我只是没想到,以骁勇为名的西羌,也有殿下这样擅长谋算的枭雄。”
“我知道枭雄在你们语言里,不是一个好词。”第戎把玩着刀柄,“但是我不在乎,如果头狼不够狠心,只会是被觊觎者分食的下场。你们是一个例子,这位现在的大齐天子,又是一个例子。那句话怎么说?”
“前车覆,后车鉴。你们齐人学不会的道理,我来教给你们。”
“凤亓梧还没有死。”右相又说了一遍,重音在后面那个字上。
“一只受伤的猛兽,也挣扎不了多久。不过你提醒我了,或许我还可以见他最后一面。明日,我就派人给你们送信,就说我如约而至,与你们天子相谈‘议和’。你觉得,如何?”
直到那人离开,右相沉默,没有再说一个字。
西羌二王子的回信,果然如他所说,在第二日送到北地郡。
“偏偏选在这个时候!”万笛狠狠咬牙,“他们是知道风大哥受伤了吧?别被我知道是谁泄露的消息!”
“县府如此慌乱,有心之人一眼便能看出。”王音和他一样,站在屋外,听着屋里医者们小声议论。已经五天了,进去的医者没有一个出来的,看来天子情况很不妙。
江衍一直没有出声,只是看他握着剑柄青筋爆裂的手,就可以猜测他的内心。
“既然如此,不妨推迟……”
正在此时,门被从屋里推开,所有人齐齐看向推门而出的人。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卫十四,这个时候,只有秦卫们还是保持处变不惊的态度,让人摸不透。他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料不及的消息。
“陛下醒了。明日汇见第戎。”
消息传来时,正和属下在营帐内撕吃羊腿的西羌二王子停了片刻,随即大笑出声,长笑三声后,又有些遗憾道:“可惜了。”
语气中既有遗憾,又有一丝自得。
面对这样一个对手,不能全力交战,是为遗憾,可一想到这样一个对手败在了自己的手下,却更让人志得意满!
可不知为何,木里心中总悬着一丝不安。
“殿下……”他张口道,“大齐天子本身武艺高强,此事……”
“凤亓梧当胸中了一剑,是我们的人亲眼所见!”那位前摄政王遗党赶紧跳出来道,“再怎么神勇的人,也不可能毫发无损。殿下,机会难得啊!”
他好像十分害怕错过这个机会就无法再向凤亓梧复仇,与其说是想要帮西羌人实现他们的图谋,不如说更是为了实现自己对凤亓梧报复的私欲。
第戎黄金色的瞳孔缓缓看向他,文士不敢说话了。
他扔下手中羊腿,又想起了大齐右相说了两遍的“凤亓梧还没有死”,第戎环顾在场众人,除了木里以外,其他西羌将领们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于是他笑了。
“就算是陷阱又如何?他大齐天子敢以身做饵,我西羌勇士难道还能畏惧不前!?”
“殿下!殿下!殿下!”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第戎的视线越过人群与木里对上。他对这位忠心的将领缓缓摇了摇头,先是被颜漠北全歼了一支队伍,又传来凤亓梧受伤的消息,这个时候如果再退缩不前,这支千里迢迢来并州突袭的队伍士气,恐怕就要变了。
所以,他不得不去,已经是身不由已。
背对人群,第绒脸上的笑容淡了。
“凤亓梧。”
他在嘴边反复咀嚼这个名字,没有任何一次,比这时更期待见面。
次日,当高悬的“镇”字旗出现在赵氏河河畔时,在河的另一侧,西羌的将士们也整装就绪。河畔几里内均是冲击而成的河岸,一直到数里之外才有林地,因此近处无法掩藏弓箭手与其他人马。
双方各带一千士兵在此对峙,不同的是,西羌这边领头的是第戎,而大齐那边打头的却是江衍。
作为常在边城交战的老对手,两人自然相识。
第绒挑衅道:“怎么,难道你们天子不敢出面?”
江衍没有理睬对面的呼和与哨音,而是牵着马后退了一步,让出了身后的一辆车架。那车架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宽大的马车,足足有四匹马牵着,然后一路颠簸过来,江衍还是常常能听到里面人隐忍的低呼。
“陛下。”
江衍下马,对着车内轻呼。
一只手挑开车帘,先是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与苍白无血色的皮肤,然后一道人影跨下马车。
这会是第绒第一次见到凤亓梧,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看着那道身着玄色衣袍的身影,黄金瞳中倒影出对方苍白却镇定的面容,和那双墨色的双眸对上时,对方的情绪几乎没有波动,只是缓缓扫过在场的众人,皎皎如兮,渊渟岳峙。
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君王,谁想到见到的却更像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圣人。
可惜了,这个圣人,必将死在今天。
只一面他便从步伐看出,凤亓梧是真的受伤了,内息不稳。
第绒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驭马上前一步。
“你既然约我议和,不妨当面相谈。为表诚意,我可先行一步。”
赵氏河水不深,他骑马快行几步,便已经到了河中央。跨下矫健的马儿抖动着马髯,骑马的勇士也露出狂傲的笑容,问。
“大齐天子,可敢一见?”
教主:陪葬,统统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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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