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复志异 第5章 不囿苑，阊阖街，十里外百戏红尘(一)

是何营生？是凶肆

一路上彭兮象都很沉默，连采买饭食都是钱梨白张喽。直到他服了散[1]。王廙一见，便知那是五石散。

“酒来。”

钱梨白：“刚打的，你又要来抢。”

彭兮象接过酒囊，触手温热。他饮得并不急，是在等候药酒之力齐发。

那酒囊空了。他酒气勃勃，近身可闻，突地起身道：“我去散散。”

王廙怕他醉，抬手一拦，忽而被他瞧了一眼，便让那双黑瞳子闯散了魂儿，忘了动作。回过神来他已落地而行，衣摆宽大遮住了步法，只见那身形风吹纸般朝前去，袍袖翻鼓着，不久便远成了一个小人儿。

钱梨白看着王廙憋得慌，主动道：“兮象身法轻。可沿筐边行，而筐不倒。”

此时，王廙才真像个不装腔作势的小年轻。他痴痴点着头，等着他往下说，钱梨白却不说了。王廙想问都不知从何问起。身形快，因会武，那么长得少形，便可以是修道有成。他察觉，这钱先生也非常之独特，超然的沉稳能使人很快便将他别于初识的平淡。如说彭兮象乃是鲜明的，那这一位，却更叫人讳莫难言。

王廙感到他被似有若无的神秘所排挤。

彭钱二人如湖中之石，显处寻常，然而湖水之下，又是怎样一桩迷藏呢？

粪金擅力奔，还没过晡时，他们已望到金镛城楼了。等到了承明门，王廙问是否要寻一寻彭兮象，钱梨白却说他大概已入城。

越近都城，钱梨白越明显地察觉到城野间表象的清静，这清静是苟且的，经由一路上的荒芜田地和废弃驿舍，弥漫出祸乱的端倪。他们离开的太久了。

进了大市，钱梨白弃车走路。

西北没有城市繁攘的市井之气。北疆也没有。只有胡子和回纥人，有腥臊的骆驼、滚烫的沙海、好马、和永不被克服的雄壮雪山；而驻隙间则只有他与兮象的怨怼。时空在那儿，抛弃它们自己。

此时，他行在洛阳城中，感到一切都是那么轻巧而细致，一切都予取予求，而他却没什么可要的。

人扎堆的地方，丰年佳时，战乱饥荒，如花开花谢。时辰一到便要生发。大荒上的鸟兽，出生就要鸣叫，让天和地知晓它的名字。它的叫声就是它的名，它自管它的来历和去向。人，也自有他的来龙去脉。聚人烟、制巢窟、拓耕平土、相率而为，建造街市城郭……发明信任又发挥猜忌。

龙星由田间平地升起，积年累月，天下文明。他身在其中，见人之交换理想又彼此背叛。而他们这种人，这种旁观者呢？以古之道可御今之有，可古今对他来说却没有意义。有的，只是每日睁眼仍活着的事实。

而活，大不易。即便只作壁上观，也不能免吃人间的苦。

钱梨白被情绪和记忆倾轧着，脑海中洪流沸反争相成一片混沌。

他摸索出随身的一片简，写下：怀帝。永嘉五年，途洛阳。大市前以牛脯半截给旦哥儿换湩酪。[2]

王廙一人跟着钱梨白，市集烦扰，他不愿近凑。

不多时，见钱梨白只提了一块蒲叶包裹的吃食就出来了，他对这繁华街景视若无睹，轻车熟路地掠过白马寺，进了西阳门，从北向南，又由西向东。走的，是到达郭府最简便的一条路。

“王小弟和郭子玄，是？”钱梨白突然问。

“啊，家兄和我乃是郭世兄的朋友。”

“世兄？如何论得？”

王廙窘迫：“初时，我将子伯兄认成了彭先生。”

“彭存性子随了兮象，刚直。没有记恨他是你的大度，你请，多包涵吧。”

“不，是我，说错了话。”从没有谁敢对他那样生气，那样追着他打，他……王廙忽然笑了。但立刻，他又意识到了自失，讷讷停住。

钱梨白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王廙被他看得心虚，不自觉道：“先生，看些什么？”

钱梨白扬手：“进去吧。”

郭府已经到了。

一个老家人在阶上等候，见二人揖礼，道：“钱先生，多年不见啊，得有十多年了吧！”

“郭三指，你身体还安好？”

“呦，您还记着我。还硬朗，还硬朗。”

两人入府中，一路香草铺地，珍石触目。王廙竟徒然间感到这座原本看惯的华庭美墅黯然失色，如此矫揉憋闷。

这一刻，他忽而察觉了不囿苑的真意。

一阵响亮的笑声袭来，老家人：“你们一来，郭郎病就好了。”

两人除履入室，见一个中年人临着一架宽大的彩漆扆屛，侧卧于席。他额际疏阔，浅眉淡髯，此时手上正托着一幅画像观看，那双细长吊目含住瞳仁，眼神流转间暗光熠熠。

此人便是郭子玄。

“子玄，我在城外，就听见你的笑声了。”

“梨白！”郭子玄闻声站了起来，他把他上上下下观看一番，又撩起他那袍袖看他臂膀，道：“我心安矣。”

“我一进来他就问你的旧伤，我说疤都没落。现下可信了？”彭兮象的声音和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他洗过澡，散发赤足从围屏后出，见湩酪，喜道：“我的吗？”

钱梨白一哼：“旁人谁吃？”

郭子玄和王廙则都盯着他的脚。那脚踝上系着一根暗红的绳结。

兮象一双菩萨手足，支膝而坐，自在地嚼起来。

郭子玄对王廙道：“你哥哥差人来问你，你可回禀过了？”

王廙便说遣王粪土回去禀报了，接着眼珠狡黠一转，道：“昨日我将彭存兄认作郭世兄相邀之人，现下……”他不说了。

彭兮象莞尔，先道：“王小兄弟，你如何称呼子玄便如何称呼我吧。”

王廙双眼闪光：“兮象兄！”

钱梨白见到郭子玄面前的画像，面色有些不自然。

见他愣怔，郭子玄递上酒杯：“快坐啊，兮象正和我谈起这几年，”他近向梨白殷切道：“你们此番多苦了。可有，收获？”

梨白摆头：“人间风物长远，我二人不过见见世面罢了。”说罢巡了一张独塌落坐。

彭兮象点头称是：“我正与他说到那回纥人家的牛，生出那婴孩。”

梨白意会，笑叹几声，摇头不语。

王廙大诧，也未听懂：“牛何以生人？”

彭兮象复述，他们曾宿在龟兹以西靠近昆其河的一个小城，有一户人家的牛产下一个婴孩，那家男人常年在外行商，家里只有妇孺仆从。当地人觉得邪性便要杀了这孩子和牛。那人家不干，众人闹到族长处，族长叫女主人把牛和婴孩送来察看，婴孩无甚异样，牛却是一头让人剖了腹的公牛！族长知事有蹊跷，找来那家仆从，诘问之下却不了了之了。

郭子玄再度发笑，王廙听闻公牛产子更觉怪戾。

彭兮象续一口酒：“仅逾两日，那家男人突然回来了，可家中已人去楼空。族人闪烁其词，他寻到族长处，只领回来一头死牛。”

“他的家人和那个孩子呢？”

“跑啦！”兮象道：“那商贩成年累月在外，妇人久旷，便和那仆从好上了。怀胎九月，没想临产却得了他男人不日归家的信儿。妇人行动不便，又恐事败，便出了个借牛腹托子的昏招。那仆从也是慌乱，黑灯瞎火，竟是宰了一头公牛。”

王廙听得面红耳赤：“想不到，还有这等荒唐之事。”又忍不住琢磨：“那族长可知底细？”

“知不知晓，旁人不知。只知那妇人留书一封，多言怨怼，最后告书自愿随那仆从远走他乡，勿要寻找，居然径自与他合离了！”

“塞外风俗，果真……果真粗放。”

见他面嫩，其余三人哈哈大笑。

男人之间，自有一番猥琐境界。

郭子玄：“我少时本愿嘉遁山水，放马耕读，但求平生不持面于人。可每每想起你和梨白，又忽觉人生乏味，生出许多羡慕。”

王廙赞叹：“若能趁岁壮羁旅天下，览四方风物，人之一生也当无所憾！”

郭子玄笑他：“此言我处说说便了，莫叫你家大人听去。”

王廙郁卒，越发对彭钱二人生出新奇的向往。

“梨白兄，兮象兄，你二人在这城中可有寓处？我好去寻，往后游历山水也好结个伴儿啊？”

钱梨白对他道：“我两个此番进城是来看望你郭世兄，不曾另置住处。过两日，便要回去了。”

“那，若要相见，岂不是每日要骑马驾车才能到那不囿苑？”他以拳顿掌：“小弟正有两处宅子在阊阖街上，离郭世兄此处颇近，二位兄长若不嫌弃就择一处当个落脚的地方，便宜行事？”

钱梨白笑道：“王小兄弟这心意心领啦。”他略一思索，侧身向郭子玄：“我和兮象打算去南边儿，寻个店肆重开，也好有个营生。”

“哎？是何营生？”王廙纳罕。凭二人气度之潇洒神秘，如何能是贩夫走卒？

彭兮象道：“这可是个老行当喽！通天地接鬼神，古往今来，上慰王侯下安黎庶。”

“庙，庙啊？”

“儒从需。需者，掌阴阳天时，明教化礼祭。有术者多技，遍施于九能悉晐之。应人之需，襄礼行丧。”彭兮象一笑：“是凶肆。”[3]

“啊！”王廙惊呼一声，难以置信。

[1]此处指五石散。魏晋士人陋习。服后精力勃发，需吃寒食、饮热酒、长时间行散解除体内燥热。成瘾，久服皮肤脆薄易破，需穿旧衣、拖鞋。长期服用可致死。

[2]胡人的奶酪。

[3]做丧葬行当的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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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囿苑，阊阖街，十里外百戏红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