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昼端着手机和咖啡回到安排好的酒店里,脸还有些热。
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丢出脑海,坐到房间里的电脑前。
既然来到了十五年后,他就要继续好好活下去。
现在的电脑速度快了很多,许昼自己鼓捣了两遍就会了。
许昼先登上斯城理工的官网,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账号已经被注销了。
过去十五年里,他在法律意义上就是个死人。
许昼便给斯城理工打了个电话,询问自己能否继续十五年前的学业。
这话问出口许昼也觉得好笑,就像是一个人拿着过期十五年的彩票去兑奖一样。
接电话的是个说话温柔的女士,表示学校也是几天前才知道航班降落的消息,正准备联系许昼。遗憾的是,许昼之前的导师已经去世了,但建筑系另一个名叫安春妮的华裔女教授对许昼的简历很有兴趣,她建议许昼和教授约个线上会议。
许昼心里五味杂陈,低声表达了对前导师去世的抱歉,尽管他们未曾见过一面。
女士说老教授是自然死亡的,走得很安详。
“我们也祝贺你平安回到人间。”女士说。
许昼挂了电话,给安教授发了一封措辞恭敬的邮件。
他正准备上网浏览一下这十五年来的历史,房间里的座机就响了。
电话那端的工作人员问他:“许承栋是你的亲人吗?他在找你。方便把你现在的号码告诉他吗?”
许昼第一个反应是他怎么还活着?
他顿了两秒才说了个是,然后拿起科学家发的新手机不熟练地找出了手机号。
结束了和工作人员的通话,一分钟后新手机就响了。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华国的号码。
“喂,喂?小昼?听不听得见啊!”男人苍老但粗野的嗓门从手机里传出来,许昼嗯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你爹啊?” 许承栋紧接着问。
许昼说:“我要留在这里上学。”
“我的日子都没几天啦……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许承栋声音大了起来,又猛地一顿,然后语速明显变快:“哎哎,你加我微信,我微信号就是许承栋,拼音。越洋电话太贵了!个狗-日的,就隔个海还要按分钟收钱…听见没啊许昼,加我微信,就现在啊!”
许承栋刚说完就撂了电话,断线的嘟嘟声砸得许昼耳朵疼。
许昼面无表情地退回桌面,点开应用商城,才发现那个叫微信的程序已经被安装好了。
点开微信,空荡荡的界面上就挂着一个联系人,昵称叫WEN。
许昼点开和WEN的对话框,看到了三条消息。
第一条:你和WEN已经成为好友了,你们可以开始聊天啦!
第二条:我是文怀君,我在这台手机上安装好了日常生活需要用到的APP,你可以逛逛。我的号码也存在通讯录里了,需要的话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第三条:还有一些我写在手机备忘录里了。
许昼退出微信,点开备忘录,看到了满满当当十几篇现代生活指南,比如手机平板的用法、二维码支付、电子导航、网上购物、基础APP使用方法……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
大标题小标题,分点罗列,字句简洁清晰,一看就是文怀君自己的手笔。
在《导航》那一章,文怀君说在手机里下了四个不同的地图APP,特意标明了在不同国家适用不同的软件。
许昼黑着脸想起出糗的经历,看来十五年都没把自己的路痴形象从文怀君心里洗刷掉。
当时许昼想找一座藏在山间的宋朝佛塔,许昼看着地图和指示标,信心满满地领着文怀君往前走,结果天都快黑了两人还在山林里兜圈子。
最后两人在一间废弃的小屋里凑合着睡觉,文怀君把自己当床板垫在地下,搂着许昼睡了一夜。第二天换文怀君带路,走了两个钟头就到了。
手机里的软件几乎都是按照许昼的喜好下载的,摆满一个方块的音乐软件、记账APP、读书APP、还有一些解谜游戏。
许昼真的按文怀君说的逛了很久,一个个APP点过去,心脏越来越烫。
说没有触动是假的,曾经的文怀君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做起事来总是熨贴。
十五年的岁月没有带走这个特质,反而让他变得更加沉稳妥帖,让人像被温暖的海水包裹着。
手指甚至因为过激的心跳而微微颤抖,许昼深吸一口气,仰面倒在了床上,用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文怀君长了十五岁,他现在有家有室,研究繁忙,为什么还要抽时间做这种事?
许昼不由地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有可能每个收到手机的乘客手机里都有这样一份指南,软件也只是工作人员随机下的。
许昼总是自顾自地想太多,但在关于文怀君的事情上他没法克制,不管什么时候,他总会轻易被文怀君牵动心思。
就算那些温柔体贴是个陷阱,许昼也会明知故犯地往下跳。
——只要那陷阱的名字是文怀君。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许昼有一瞬间以为是文怀君把自己隐秘的想法听了去,然后来抓包了,但他拿起手机一看,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许承栋。
红色的小圆圈刺得许昼眼睛疼,他等了一分钟,才按下了那个“接受”。
许承栋马不停蹄地拨了一个视频电话过来,许昼无法,只好点了接听。
许承栋的脸立刻占满了整个手机屏幕,沟壑般的皱纹嵌在干瘪的脸上,许昼呼吸一窒。
“要你加我你怎么不加呢!要不是你的微信号就是手机号老子还找不到你了……咳咳!”许承栋声音太大,差点把自己呛住。
许承栋,许昼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现在六十一岁了。
“你现在在哪。”许昼等他呼里哈喳地咳完,语气平平地问。
“北市清山老年之家...其他老人们都有孩子来看!许昼,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我啊?”
许昼敲起键盘,北市清山...老年之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绿水青山的地方,建筑非常漂亮。
接着他看到了价格,3500一个月。
“你哪来的钱?”许昼打断他。
许承栋没有正经工作,曾经许昼还要每个月从奖学金里抽出钱给他,而许承栋第二天就会把钱花光,拿来买酒和彩票。
老人好像噎住了,两秒后变得气急败坏:“老子自己的钱!小兔崽子你就是看不得老子好是吧!”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白眼狼!白养你这么大了!念个什么破书啊,赚不了钱还白搭进去十五年!你都不晓得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啊……不孝啊!”
“你养我了?!”许昼反问道,声音有些失控,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许承栋,你欠我的太多了……你把我妈还给我啊,啊?”
“…你妈,整天就你妈你妈!”许承栋嘶嘶地吼着,像个破风箱。“都说了是那个疯婆娘自找的!”
他随手扯住了某个路过的护工的衣服,指着屏幕说:“你看看,你来看看我这不孝子!他还喜欢男人,造孽……”
许昼砰地一下把视频挂了。
胸腔在不停地起伏,嘴唇颤抖。
许承栋那边连着发过来了三条几十秒的语音,许昼一条也不想听。
前天,他离开北市,为他送行帮他搬行李的只有出租车司机。
现在,他降落到十五年后,祝福他回到人间的只有大学招生办。
他的亲爹,从来只关心他自己。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黑了,房间没开灯,桌椅都变成深蓝色。
许昼一个人躺在异乡的床上,像躺在一个巨大的空洞里。
他仰面朝天,努力瞪着眼睛,让那股酸楚的泪意慢慢退去。
手机又响了,许昼看都没看就按灭了屏幕。
隔了大概一分钟,手机再次响起来。
许昼皱着眉抓起手机,看得一怔——
WEN邀请您进行语音通话。
语音通话,应该是不开摄像头的吧?
许昼的手指在“拒绝”上悬空了两秒,最后还是挪到了隔壁的“接受”上面。
“嘟”地一声轻响,语音接通了。
没有人讲话,只有微弱的沙沙声从手机里传出来。
静了三秒钟,那边传来文怀君沉稳的低音:“喂,许昼?”
熟悉到不行的声音,好像洪水里唯一的浮木。
文怀君的声音就这样在耳边轻轻炸开,浓烈的酸涩在刹那间涌上鼻端,许昼拼命眨着眼睛,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张着嘴,努力调节沉重的呼吸,也不知道文怀君听到没有。
文怀君又静了几秒才缓缓说:“你还好吗,学长?”
“学长”两个字像轰然抽开的阀门,眼泪毫无征兆地往下坠。
许昼无声落泪,牙关间泻出细碎的呜咽。
丢脸,太丢脸了。许昼胡乱地擦着眼泪,咸湿的水狼狈地流了满脸,在被单上染出一片深色。
他想说话,但字不成句。
好像在这一刻,没有科学家文怀君,没有三十多岁的文怀君,只有那个懒洋洋地叫自己学长的低年级学弟,他有着墨一样的年轻眉眼。
世界都在行走,只有他孤零零在原地。
“许昼?”
文怀君肯定听见了他压抑的哭腔,“你在哪?我过来。”
许昼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在酒店房间,又要文怀君别过来,不要过来。
因为他现在很难看,眼睛通红,衣衫松散。
文怀君说“好”,他就在那边听着。
眼泪逐渐平息,心里变轻了很多,许昼却越发觉得自己非常糟糕。
“对不起。”许昼说。
“不,你没有。”文怀君立刻道,似乎在惋惜自己没有更早截断他的道歉。
“情绪不稳定是穿越者的正常反应,没有关系的。”
许昼嗯了一声,立刻想通了一件事。
现在自己对文怀君来说只是穿越者中的熟人,一个普通的研究对象,所以那些关心都是很正常的。
毕竟文怀君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其实对别人总是很好。
“你吃晚饭了吗?”文怀君突然问。
“...还没有。”许昼答。
“我叫了送餐服务,一会儿你开门拿一下。”
许昼说好。
“你实验忙完了吗?”许昼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可以休息一下了。”文怀君答,“你遇到什么了,想和我说说吗?”
这种无聊的东西当然没必要花费大科学家的时间,许昼说不用了。
门口传来“叮咚”的声音,许昼汇报说好像是晚餐到了。
文怀君说“你去拿吧”,也没有挂电话。
许昼打开门,看到小推车上放着精致的中式三菜一汤,有他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和水煮鱼。
他并不知道,文怀君正靠在离他不远处黑暗的拐角,听到手机和耳边同时传来一声惊喜的“谢谢”。
“不用谢。”文怀君低声道,“最近酒店的伙食不错。”
许昼把菜一样样摆上桌,抓着手机又说了一遍“谢谢”。
“手机里的东西我都看到了,谢谢你。”
“许昼。”文怀君叫他。
“下次难受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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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许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