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和平坊 第8章 融于血中的悲苦（下）

初看是微笑，再看是苦笑，而现在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染上了一丝偏执的颜色。

“因为贫穷而被排挤的人，因为染病而被排挤的人，因为缺陷而被排挤的人……自从被打上‘异常’的标签后，我们就已经是一路人了啊。”林医生自顾自地说着，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拿着那颗胶囊走到了一个已经近乎枯竭的病人身旁。

“同类要学会互相舔舐伤口，我本该早些发现的，可直到那个少年死在我的怀中时，我才明白这个道理。愚钝如我，只能用自己无尽的岁月来弥补那时的遗憾，于是这座位于城市边缘的诊所，成了异类们的避风港。”

说着，他蹲下身子，将病床的前端稍稍向上倾斜，然后从一旁拿来一瓶温水，动作轻柔地打开病人的上下唇，把胶囊放入他的口中，再用温水缓缓把药剂带进那人喉咙。

胶囊在病人体内化开的一瞬间，那人的样貌开始急剧变化——光秃秃的头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青丝，凹陷的眼眶逐渐变得饱满，干枯的嘴唇重新焕发光彩，毛孔收缩、皱纹不见。不出半刻钟，他就从一个将死之人变成活力满满的青壮年。

在其他病人惊叹不已的同时，肃安羽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人的异样，迅速从问诊桌旁退到了目黑繁身边，用严肃中带着些许别扭的语气说：“小爷我不计前嫌地告知你，那个病人，‘人类’的浓度正在下降。”

“嗯，确实是这样没错，可我从那个医生的心里，依然看不到任何污浊的想法。”目黑睁开手上的眼睛悄悄观察着情况，压低声音对队员们说，“看样子，这个病患已经被他的血变成了介于人类和吸血鬼之间的存在……先不要轻举妄动，那两人都还没有散发出敌意。”

“阿繁，你难道想等到他们先动手吗？外面的结界已经布置好了，既然那家伙把人变成了怪物，我觉得我们还是直接把他镇压了比较好。”

“你这块呆木头，这儿还有那么多无辜群众，我们要是动起手来，他们该怎么办？”

就在杨淮和王语施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时，那个病人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了家人身边，握住他们的手，泪水盈满了眼眶。

“爸、妈，没想到我的时间这么快就用完了啊……原谅儿子我未能尽孝，但在死前能有机会像这样以健康的身体跟你们告别，我也死而无憾了。你们二老可要好好活下去，我会在天上祝福你们的。”

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花发老人早已泣不成声，相聚的时间总是太短，离别之刻已然到来，两名助理带走了回光返照的病人，临行前，两个老人向林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林医生让我们的儿子能够体面地离开，他一直跟我们说不想死在病床上，感谢您帮他完成了这个心愿。看到病床上的‘骷髅’变成我们儿子的那一刻，我们，实在是……呜呜、呜啊啊啊……”

林医生走上前将两位老人扶到了椅子上，抚着他们的后背说：“您的儿子离开时不会有一丝痛苦的，还请二老节哀。”

片晌，两名助理便捧着骨灰盒从诊室后门走了进来，将它递给了那个老父亲。两个老人看到骨灰盒后又是一顿痛哭，而看到这一幕的目黑繁，眉头早已挤到了一起。

“阿繁，尸体火化…有这么快的吗？”

“才两分钟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会不会是用其他东西代替了骨灰？”

“……吸血鬼会在阳光下化成灰烬，而他要做的，只是把转化了一半，同样拥有这一特性的‘半成品’拉到阳光下，仅此而已。”目黑神情复杂地诉说着他的结论，其实从他拿到胶囊时就隐隐怀疑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网络上的戏言照进了现实。

“「把快死的人给吸血鬼咬一下，再把他拉去晒太阳，岂不是就能省了火化费？」——网上的帖子是这样开玩笑的，艺术还真是来自现实啊。”

“什么？把人变成吸血鬼再杀掉，这也想得出来？！”听到这个结论后，杨淮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几个度，导致周围的人们全都听的一清二楚。

空气迅速凝结，几乎让人窒息，诊所里安静得可怕，目黑繁能感觉到人们的怨气正在蒸腾。终于，暴风雨前的宁静被打破，一个人声音颤抖地问：

“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吸血鬼，这世界上有吸血鬼？玩笑开得太过了。”

接着是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怪不得…怪不得林医生的眼睛，是红色的，原来是、是吸血鬼！”

一石激起千层浪，意识到什么的人们，一改之前钦佩敬仰的态度，将矛头全部对准了林医生。

“他刚才也亲口说过吧，那颗药里面装着的是他的血！”

“僵尸、丧尸、吸血鬼，它们都是通过伤口感染人类的，把吸血鬼的血吃下去的话……你这混蛋，把我母亲变成什么了啊？！”

“我知道，这些妖魔鬼怪的弱点是阳光，快把他推到太阳底下！”

病患的家属们一把推开拦在路上的目黑他们，不由分说地拉扯着林医生的衣服，要把他往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推。

他脖子上的听诊器被粗鲁地扯掉仍在地上，装在药柜里的瓶瓶罐罐也被一并推翻，玻璃破碎的同时，阿德林知道自己那早已停跳的心，也出现了裂痕。

尽管林医生丝毫没有反抗，那些人还是像躲洪水猛兽一样躲着他。

“大家小心点，别被他咬到了！”

“坚持住，马上就能碰到太阳了！”

异端…原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他自己啊……

从众人把对自己的称呼由“医生”改为“吸血鬼”时，他眼中的光芒便已消散，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破旧玩偶，任由人们摆弄自己的躯壳。

多像啊，五百年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吧……人们带着满腔怒火，把木桩钉进自己的身体，燃起烈焰将自己烧灼，并在一旁带着恐惧欢呼。

时隔了五百年的梦魇终究还是追上了自己。在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阿德林的全身剧烈燃烧起来。

痛、焦枯，痛、痛、灼热，痛、焚毁、肉芽、修复，痛、破裂、痛……好漫长，好痛苦，或许这就是报应，快点结束、快点结束吧，死神。

“这就是你的心声吗？死神不会回应你，回应你的只能是活着的人。”

目黑繁脱下风衣，睁开数百只眼睛，震慑住推搡的人群，冲到阳光下，把风衣盖在那团火焰上，并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遮挡太阳。

这件风衣是张正为目黑特制的，能够阻挡绝大部分阳光，防止他身上的眼睛被灼伤。虽然说效果差强人意，穿起来还有些闷，但现在用来盖在医生身上，再加上他身体的遮蔽，绝对够用。

在阳光的照射下，目黑繁身上的眼睛被灼伤，一个接一个地闭上了。慢半拍的杨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赶到队长身边，协助他一起把林医生往诊所内搬。

与此同时，被震慑的群众也反应过来，用身体在诊所门口围成了一堵人墙。

“咱们人多力量大，绝对不能让这几只怪物得逞！”

“我们把输液杆都拆下来了，给、就用这个来对付他们！”

“再坚持一下，太阳会把他们都晒死的！”

那群人拿起输液杆严阵以待，可没过多久，他们就接二连三地昏倒在地。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偏袒人类？简直就像被家暴还喜欢缠着对方的家伙，只能送给他一句‘尊重，祝福’咯。”

肃安羽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的人，踩着他们的身体接住了即将支撑不住的目黑繁。

“你不要…杀……罪要，活着偿还……”目黑将林医生托付给杨淮后，倒在少年怀中说。

“放心，他们没死，我的能力是被动性诅咒，只要他们不想杀我，自然不会被我杀死。倒是你，嘴上说着不要冲动，结果还不是第一个冲了上去？”

得知这一点后，目黑安心地闭上了眼，不一会儿，王语施叫来的增援队赶到了现场。张正知晓这一切后，批准了特别行动队一天带薪休假。

再之后，肃安羽和目黑繁之间发生了某些分歧，前者离开了目黑的住所，却没想到这一去，也许就成了永别——收假后，他们的队长已经连续三天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