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驱车抵达养老院,顾小语熟门熟路地带贺临去了员工宿舍,贺临见她一路并没有受到阻拦,问道:“你认识这里的院长?”
顾小语轻轻点头:“这家养老院是我家一个亲戚开的。”
贺临了然,看顾小语在一个宿舍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没多时,里面有一个女人应了声:“来了。”
脚步声逐渐接近,紧关着的门被人打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女人个子不算高,微胖,双目清明,她的目光在贺临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顾小语的身上:“小语来了啊。”
“嗯,郑姨,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朋友。”顾小语指着贺临说。
郑秀芳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这孩子说着玩的,我一个保洁能知道什么,也就比你们多吃几十年的盐。”
“郑姨你别这么说,院里的老人都说你最会开导人。我们随便聊聊……”说到后面,顾小语有些底气不足了。
郑秀芳美注意,松了口,和顾小语、贺铭到了花园的凉亭里,石亭里有石桌石凳,有些老人喜欢在这里下棋打牌,恰好现在没人,于是三人坐在石亭里。
郑秀芳打量着顾小语身边的年轻男人,她活了一辈子,也少见长得这么好的男孩子,容貌好,气度好,一看就不是一般家庭能养出来的。不过即便从小锦衣玉食,也未必比普通人的日子好,她想到早些年遇到的事情,眼神黯了暗。
三人之间的沉默最终还是由顾小语打破:“郑姨,这是我朋友贺临……嗯,他也是林弈禹。”
她说完,周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风吹树叶沙沙声,郑秀芳从疑惑到震惊,最后不可置信地去看贺临,盯着他的脸,嘴唇哆嗦着,久久都没能开口。
贺临却眉眼平静,面前这个女人虽然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但是他的记忆里不曾有她,她对他来说,也只是个陌生人。
而对于陌生人,他早有自己的应对习惯:“我想知道以前的事。”
他声线平稳,语气平淡,似乎在说一件不关乎自己的事情。
郑秀芳勉强回神,将自己从以前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她无法将以前那个善良爱笑的孩子和面前这个眉眼有些冷漠的年轻男人联系在一起。她凝视着他的面容,也无法找到两个人细微的相似之处,最后低低叹息一声:“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林家发生了什么事,你又为什么离开林家?”
郑秀芳想了想说:“就从我到林家开始说起吧。我当初到林家,先生和夫人结婚没有多久,感情还很要好,直到夫人怀孕,离生产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夫人动了胎气,好在被紧急送到了医院,没出什么大事。”
“但是那次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冷了下来,先生很晚才回家,夫人也不和先生说话。后来夫人生下了你,被诊断出产后抑郁,情况很严重,根本无法照顾你,于是你被接去你外公家了,夫人连着三年病情反复,你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到你四岁的时候,她像是自己忽然想开了,身子好了起来,把你接回家里照顾。”
“她亲自照顾你,从你的生活到学习,任何人都不可以插手,甚至先生也不行,久而久之,先生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但是夫人也不在乎,一门心思都在你的身上,你每天要学习很多东西,光语言,就需要四种,还有数学,钢琴,画画,书法……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顾小语难以置信:“可是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啊!”
郑秀芳叹口气:“谁说不是呢?小孩子看着比我们大人还累,可夫人说了,作为她贺婉青的儿子,必须要比别人优秀。家里除了先生,就是我们这些帮佣,谁又能让雇主改变主意?我们也心疼他,他连自己玩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了。比我大一些的老人说夫人不能这么养孩子,把好好的孩子养傻了,她们看见小少爷自言自语,像是身边有人一样。”
顾小语心头重重跳了一下,自言自语……她看到贺临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就那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牵住贺临的手。他的掌心带着些微的凉意,在她刚触上的那刻,便紧紧抓住,力气很大,像是溺水之人在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顾小语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近二十年的事情一直埋在郑秀芳的心底,这次说出来,她不想再有任何隐瞒:“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小少爷上学后,他大部分时间在学校,似乎比以前要高兴不少。但是没多久,夫人和先生开始闹离婚,先生想离婚,夫人不同意,后来先生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回家。夫人的心情非常不好,发了好几次脾气,管小少爷的时间变少了,那段时间我们都战战兢兢的,怕惹夫人不高兴。”
“直到有一天,夫人收到了一封信,看到那封信后,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了,连续两天不吃不喝。期间先生联系不上,当我们想联系贺家的时候,夫人的房门打开了,她先是让我们做了一桌自己爱吃的菜,吃了很多,又换了一件她非常喜欢的裙子,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我们放心了,以为她想开了,在快晚上的时候,她让小少爷给她弹了一首曲子,然后拉着他上了楼。我当时负责晚餐,想问夫人吃些什么,谁知道在门口的时候,看到半掩着的房门里,夫人抱着小少爷坐在窗口上……”
郑秀芳说着,瞳孔中映出了惊惧,可见当时的情况对她冲击很大,即使这么多年了,也难以让她忘记。她抬起头,看着贺临,声音里有些抖:“夫人想抱着你跳下去,我吓坏了,冲了上去,把你抢了下来,我拼命地叫人上来,夫人只冲着你笑,她说‘好吧,我自己一个人走好了’,然后她自己跳了下去……我们后来才知道,夫人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在夫人离开后,林先生让我们离开,并保证不把这些事情说出去,如果不是小少爷你,我是不会说的。您为什么要知道呢,这些事忘记了才好啊! ”
“不是忘记了,只是藏了起来,这具身体还记着,总有一天会想起来。”贺临站了起来,对郑秀芳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郑秀芳怔住了,没想到面前冷漠的年轻人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她恍惚又想到了从前,那个孩子也是这样笑着。
……
顾小语的心情很沉重,她所认知的家,父亲、母亲、哥哥都是用爱联系在一起的,家里很温暖,大家都很快乐。可是贺临的家,却支离破碎,充斥着压抑和绝望。
那不是家吗?为什么会那么痛苦?
顾小语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被贺临带离了花园,直到养老院里的老人们叫她名字,她才堪堪回过神,勉强打起精神和他们打招呼。两人最后来到了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人群远离他们,只有他们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响起来,顾小语很难过,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贺临。
最后是贺临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平静:“她离开的时候也是这个时节。”
顾小语倏地停下了脚步,偏头去看贺临,她这才发现,贺临已经不是贺临了,他是贺煜,他的眉眼很温和,说这话时像是在说一件无关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你记得。”顾小语笃定地说。
贺煜轻轻笑了一下,点头:“是,我记得那天她穿的衣服,喷的香水,说的话。你知道吗?其实刚才的郑阿姨没有说全,那个女人其实说‘好吧,我自己一个人走好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你’,贺临听到后,难过了好久,他一直在哭……你哭什么?”
贺煜看着在自己面前哭成泪人的小姑娘,哭笑不得。
顾小语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她忽然觉得好难过好难过,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是一个母亲呀,那是她的儿子,她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地伤害他!她忽然抱住了面前的人,不敢让他看到她眼里的情绪,只是一遍遍重复:“她肯定是心软了,想让你好好活着,一定是这样的……”
似乎是为了说服他,也是在为了说服自己。
贺煜微微低头,托起顾小语的下颌,擦去她眼角的泪:“是啊,我也是这么告诉贺临的,于是他不哭了,所以你也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