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沈伶意识散去的最后时刻,她只记得锢住她腰间的手重得要嵌入她的身体般。
她自个儿都不知道昨夜自己到底是疼晕过去的,还是冷晕过去的。
今日她睁开眼时,喉咙哑得紧,吞咽都艰难,此时此刻唯一能让她好受一点儿的事情就是屋子里已没有他的身影,至少现在自己这副狼狈模样,没有人能看见。
沈伶弯腰拾起石床下方的衣裙,一件一件穿在身上。
衣裙还是一开始她掉入寒潭里的那套,裙摆污渍很多,可她除了这件,也没有别的可以穿。
沈伶坐于床边,双眼无焦地望着空洞四周,她很不喜欢黑暗的环境,尤其是在他的屋子里,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东西,具有他的气味,只会让她想起昨夜的一切。
那条蛇尾仿佛又出现在她眼前,沈伶忙地起身,朝着外面跑去,她不要继续待在这里,不要再被那条蛇尾缠上。
宫殿外,立着一人。
方巍奕本是背对着殿门而立,双手负在身后,他听见身后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转过身瞧见是眼角挂了泪的沈伶,原准备好的大长篇讽刺话语卡在喉咙处,吐也吐不出来。
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有沈伶直接在昨晚就死过去,那样正好,他手都可以不用动了,也有沈伶当个缩头乌龟,一直躲在那人身后,或是今早沈伶识势地挺胸走出来,他就再狠狠地阴阳嘲讽几句,将她祖祖辈辈所做事情全部奉还到她的身上……
千想万想,方巍奕没想到自己见着的会是一个小姑娘自个儿偷偷跑出来。
先不说他比她多活了**十年,再怎他身量这么大,一时真有些下不去口。
悬崖边上的是悬崖边上的事情,谁叫她端了“沈”这个姓。
今日,今日,随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方巍奕想了会儿,冷下眼开了口,“你要去哪儿?”
沈伶站在原处,闻言,双脚灌了铅,想不出在禁地里自己可以去哪儿。
身后宫殿很大,总归是他的地方,她不想再进去,更不想,再碰见他。
“想偷偷跑?”方巍奕扬调问,注意着沈伶面上的细微神情变化,又道,“别白费力气了,禁地只有来得了,出不去,从来就没有人能活着出去过。”
沈伶回问,“方将军,那你呢?不想再回去看看吗?”
前日在悬崖边,沈伶曾听见过旁人叫他的名字,隐隐觉得熟悉,方才才想起小时皇兄给她讲过的故事。
五十年前,满门忠烈的方家遭灭门,几十条人命全遭人杀害,尸体摆满方府门口,有年过花甲的方老侯爷,有过门仅三年的方夫人,也有将将学会说话走路的小公子,凡是方家人,无一幸免,除了正在外领军出征的方将军。
听闻,方将军年少成名,嘉和十三年,凭借一把长刀夺得武状元,更有百步穿杨的本事,领军十二回,从无败绩。
偏偏就是在嘉禾二十五年,家中惨遭灭门,嘉禾二十五年冬,凯旋,红着眼提着长刀一路逼问至朝堂上,屡次未果,于嘉禾二十五年冬月二十七失踪。
与之次年嘉禾二十六年,与朝廷暗中勾结、黑白两吃的兰雪楼彻底灭楼,一同散去的,还有当朝太子的命。
无人知晓是何人所为,和一年前的方家一样,忽然间就莫名其妙彻底消失。
方巍奕双手紧握成拳,隔了整整九十年,他都快忘记“方将军”这个可笑的称呼。
他曾经也是有过豪情壮志,想要建功立业,想要报效朝廷,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百姓,可有人怕、有人防,怕他野心昭昭,防他功高夺权。于是,等到他做完最后一件有价值的事情后,必须得踹开,踹时还怕他心有不甘,唯一既能泄多年怨愤又能彻底让他再无重来机会的,就是釜底抽薪。
要不怎么说自古无情帝王家呢。
方巍奕胸腔里发出一声笑,黑发高束的模样,与九十年前无一差别,他道:“那么公主您呢?来了我们这儿禁地,没想过回去?”
“这么久了,宫里那边可有差人来寻你?即使到时你要真回去了,又该以何种身份回去?身子不干净的人,还能在宫中立住脚吗?”方巍奕毫不避讳道。
整整九十年,每夜里,他想的都是皇室中人,想将他们拆骨吞腹,想将他们剁碎喂狗,他方家里的每一人魂灵,都需皇室鲜血来祭。
毫无疑问,方巍奕道出的话,字字句句往沈伶心口扎去,回去后呢,也是向大祭司求得一张离宫信?
方巍奕心中郁堵,九十年前的事情仿若昨昔,内心里一刻的平复也不能,转身大步朝着远处离去,忘了最初来这儿候着的目的。
独剩下沈伶一人,站在空寂的宫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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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伶回了前两日自己待的山洞中。
除了这个地方,她想不出还有哪里能去。
这里虽一始是关押她的地方,甚至暗红色的铁笼子还在原位,不过至少偏僻,再没有人能够找来这儿,也暂时发现不了她。
光线昏暗,最适合现在的她。
行了太远的路,沈伶身子本就虚弱,加上许是昨日受了凉,今日自醒来后,头脑一直昏昏涨涨,双眼跟着模糊起来,她很想睡一觉,明明很困,偏生就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昨晚的种种,还有□□的疼痛。
沈伶在最角落的地方坐下,靠着身后的石壁,想明枝,想隆恩庄。
在她身旁,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竹明强扯着个笑脸慢慢飘起来,立在沈伶的身前,想和她说说话,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倒是沈伶瞧见竹明这般局促的模样,浅浅弯唇笑了下,强撑着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竹明说:“我猜到你今日应该会回这儿来,就一直在等你。”
沈伶动了动唇,和竹明一样,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两人良久的静默。
终还是竹明受不了压抑的氛围,他咳了咳声,说:“其实,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当摔了一跤,看,咱还不是好好的?真没什么大不了,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寻短见啊,我同你说,那可是最划不来的了。”
沈伶呼出一口气,仰着头说,“不会寻短见的,其实我很胆小,怕疼,也怕死。”
“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别想不开就行。”竹明连连跟着点头,在来前他生怕沈伶回来后会一头撞在墙上,如今,倒也算安了一颗心了。
竹明静静地陪沈伶待着山洞中,洞外,是不时闪过一两声的滴答水声,衬得环境异常幽静。
沈伶实在睡不着,累得手指头也不想动一下,她于黑暗中问,“竹明,你想过从禁地里出去吗?出去回人间去。”
“想,无时无刻都不在想。”
“那你回去后想做什么呢?想回故土?还是见故人?还是说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竹明默了默,故作轻松道:“我都死了有两三百年了,故土早已不是故土,故人怕也是到了下一世,新生活的话?你看我现在这个模样,能存活于世吗?”
沈伶不解,“那你,为什么还想要回去?”
竹明望向沈伶,笑着说,“我能向公主您求一件事吗?如果我们能出去的话。”
“什么?”沈伶问,竹明很少叫她公主,她觉得,她们二人应该能算上朋友的。
竹明知沈伶肯定会答应,内心升起满足的喜悦,道:“到时你就知道了,望公主能念在咱俩也算是有过交情的份上,替我多烧上几炷香。”
沈伶攥着衣角,被竹明说得不知如何接话,半晌,颇认真点头,“好。”
“得嘞。”
过了会儿,沈伶想起方巍奕的事情,问:“竹明,你知道方将军方巍奕吗?他是如何到的禁地?”
竹明想说又不想说,眉头皱在一起,道:“他是和黑河中的恶灵做了交易的,终身不得出禁地,以己之躯换所求,恶灵的交易不是人人都能做,他所承受的痛苦,远比你我的多得多。”
沈伶以前只是听皇兄无意间谈起过方巍奕的事情,知晓他在人世间的一部分往事,她其实一直以为,他也是被迫的。
山洞外传来有人踩在干枯树叶上的脚步声,轻而缓,却又像是故意等着什么事情,沈伶与竹明皆是一同往外看了去。
仅一下,沈伶还未看清山洞外是何人,一股力忽地席卷过来,带着竹明就往外甩去,狠狠砸在锋利石壁上。
竹明摔落于地上,咬着牙没有出声,看着眼前背对于他向沈伶走去的殷时之。
他还是那般,没有感情,话少得可怜,能用别的方式解决的,绝不会多浪费一句。
竹明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连一丝的力也使不出,若是他的身躯还在,恐怕五脏六腑都已碎裂,他咬着牙道:“你,你不能……”
回应他的,是又一卷将他甩出山洞外的大力,口中的话随着深痛一同被淹没。
“竹明?”沈伶撑着墙站起身,起身起得快了,眼前一黑差点栽下,她朝着竹明的方向急急跑去。
自殷时之完全踏入山洞中,沈伶就已认出是他,以正常人类身体的他,半分不见昨夜的恐怖模样,只不过她的注意力全在倒在地上的竹明那儿,并没有往他那儿多看。
沈伶经过殷时之身侧,殷时之伸出手,攥住她小臂,从一开始发现她的消失,到现在的看见她与竹明待在一块儿,鲜少未曾动过怒的他,此时也不免生了厌,嗤笑道:“你当他是好人?又可知他手上也百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