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均,怎么了?”
瞧史佩均呆若木鸡半天也没个反应,和玉笙不禁出声询问。史佩均愣了一下,倏地回过神来,握住了楚平那已然于半空中停留了许久的手,“……抱歉。”
“没关系。”楚平毫不介意地露出微笑,“和老师,我能请史佩均带我到附近转转吗?我也是第一天来这里,对周边的环境还不太熟悉。”
“当然可以。”和玉笙完全没注意到楚平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转头对史佩均道,“佩均,你就替我招待一下楚老师吧。”
“……好。”
史佩均应罢,无言带楚平到学校外面散起步来。杭城七中本身靠江,所以一出校园便能望见一片江景:一艘略微破旧的木船停靠在岸边,浑浊的水面上漂着枯黄的落叶,四下不见半点人影。楚平在桥上停脚步,惬意地欣赏这衰败的晚秋之景,脸上是难掩的喜悦之情。然而史佩均却心情苦闷,一直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我很高兴。”
楚平回过身,满面春风。史佩均不懂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不由得困惑地皱了皱眉。
“高兴你在担心我的安危,犹豫要不要告诉楚楚我来希和学校工作了。”
“……”
“楚楚确实不知道我是来给异类的孩子们当老师。或者说,我是故意瞒着他的。”
“为什么?”
“因为他肯定会反对。”
“……”
“不过,你完全不必忧心。那些异类就算一齐发疯,也伤不了我一分一毫。”
史佩均隐隐感到不对劲,“你……是什么人?”
楚平默默注视着他,笑而不语。无法容忍这份令人焦躁的沉默,史佩均上前一步,揪起他的衣领,警告道:“话说在前头,你若敢伤害玉笙一根头发,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史佩均,早上好。”
史佩均倏地一惊。
楚平面不改色地笑着,双眸倒映着对方的诧异表情,继续说道:“史佩均,中午好。”
封尘已久的记忆匣子陡然破裂,史佩均心脏漏跳一拍,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怔怔地盯着楚平,惊异、懊恼、烦躁、不解和害怕等各种情绪于心间激烈碰撞,却唯独没有与故人重逢的欣喜。楚平怀着看穿一切的眼神,探过头,以能致人于死地的温柔声线,在他耳畔轻语道:“史佩均,晚上好。”
于是史佩均恍然大悟——虽然不曾诉诸言语,但他是真从未打算放过自己。刹那间,一股不可遏制的毒火冲上脑门,令他愤怒地大声吼了出来:“你究竟想干什么?!”
楚平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真正的楚平死了吗?是你杀了吗?你潜伏在楚楚身边是在计划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就因为那一块脸皮,我这一生都不能脱离你的掌控吗?!”
一口气吼完心中的疑惑,史佩均不禁感到有些眩晕。但楚平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声好气地道:“为什么要生气呢?楚平的确是死在那场意外中了,我只是借用了他的身份而已。至于楚楚,他不还够格让我对他怎么样。之前,你和他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我可以通过他了解你的近况。可现在,你把工作辞了,那我只能亲自来找你了。”
史佩均实在无法理解他的意图,“你千方百计地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楚平没回答。
“……算了!”
史佩均直觉再和他说下去的话,自己肯定会崩溃,故先行一步离开了。楚平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勾起愉悦的笑意。
“玉笙,辞了楚平吧!”
一冲进教师办公室,史佩均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这么一句。和玉笙难免一头雾水,让他坐下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史佩均开了开口,却欲言又止,浑身散发出焦躁不安的气息。看出他心事重重,和玉笙也不催促,温声道:“佩均,我相信你不会毫无原因地说出这种话。但我已经让人家留下来了,突然间要他走,也该给一个正当理由,难道不是吗?”
史佩均承认自己现在不够冷静,但他想不出该如何向和玉笙解释——当初得知楚平要来面试时,因为不想干预希和学校内部的人事,加上也不是去面试了就一定会被聘用,所以他未对此有任何表示。然而在得知了楚平就是刘禅嗣的现在,他再不能置身事外。
“这一次……就这一次,听我的,好吗?”
小心翼翼的哀求语气,令和玉笙心软得不行。可不及他回答,楚平仿佛掐好时间般地轻轻入内,歉疚地说:“对不起,和老师。我向你隐瞒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的堂弟楚楚,曾与史佩均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过。史佩均不想让熟人牵扯进来,所以才希望你把我辞了。”
这一招先发制人,当真是让史佩均哭笑不得。他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原来究体在无耻这方面,竟也进化了到了无人匹敌的地步。和玉笙听了,惊讶地问:“佩均,是这样吗?”
史佩均:“……”
和玉笙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一方面为他“关心”楚平兄弟而倍感欣慰,另一方面也十分懊悔自己居然一点都没觉察到他这份“诚挚”的心情。思及自己已然让史佩均体会过一回亲手把所爱之人送入危险的痛苦,故在楚平的去留上,他实在不愿再伤他一次。就在他下定决心之际,史佩均却忽然说了一句远超预料的话:
“既然楚先生已经接受了这份工作,那想必也是做了充分的觉悟。我这样做,反倒是太不尊重人了。”
楚平从容不迫地应对:“你能支持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
史佩均直视着对方,眼底是昂扬坚定的斗志,“玉笙,楚老师这么优秀,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到能与他相当的人才了,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对于这变幻莫测的局面,和玉笙委实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没有追究。午休结束后,趁着上课前的空隙,他正式向学生们介绍了楚平。看着这位气质与和玉笙迷之相似的新老师,孩子们似乎有点感到混乱,或面面相觑,或窃窃私语,令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好在和玉笙马上引导大家鼓掌欢迎,才使这个环节顺利过去了。
由于复式班的教学模式效率比较低,课堂纪律也难以保持,所以希和学校开始试行了走班制。今天下午第一节课的安排,是低年级学生去隔壁教室上语文课,高年级留在原来的教室上生理课。听说生理课是专门针为未成年异类的特色课程,楚平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提出留下来听课。为了防止他在课堂上搞“小动作”,史佩均也搬了张椅子,坐在教室最后面盯着他。
“昨天,我们学习了新人类可分为情绪型新人类和非情绪型新人类,在开始新的内容前,我们先来复习一下这两种新人类的区别。”文菁道,“有哪位同学能和我简单说明一下呢?”
小潮率先举起手,站起来发言,“情绪型新人类和非情绪型新人类,就如同字面上的那样,前者体内的异肽素水平会随情绪变化上下波动,后者则不会。因此情绪型新人类可以通过调整情绪,来间接实现控制自身的异肽素分泌,尤其是在危急关头,他们能在短期内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从而化险为夷。”
“很棒。”文菁鼓励道,“那大家都还记着,自己是情绪型新人类还是非情绪型新人类吗?”
学生们纷纷点头。
“情绪型新人类与非情绪型新人类,其实并没有孰优孰劣之分,而且也很难单凭肉眼分别。有些人表面上脾气火爆,但实际上却是非情绪型新人类;有些人喜怒不形于色,却反而是情绪型新人类。所以我希望大家不要在这点上纠结过多。不管是情绪型新人类还是非情绪型新人类,抑或是什么异能力都没有的普通人,都要学会保持良好的心态,这样才有利于我们度过将来的挫折和难关。好了,现在我们打开新教案,来深入学习情绪型新人类的情绪究竟是如何影响他们体内异肽素的分泌,以及一些应对异肽素水平激增的方法。”
对于文菁教授的内容,史佩均全程没有细听,他的目光始终朝向楚平,同时里脑海里恍恍惚惚地闪现幼时与刘禅嗣在收容所里的相处片段,心中五味陈杂。
彼时,史佩均日日活在名为丑陋的绝望之下,唯独刘禅嗣主动向他搭话,从未对他展露出丝毫的厌恶或是畏惧之情。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对他心存感激,就算后来被强制送去了收容所,他也从来没惦念过他。对史佩均来说,刘禅嗣的存在,既无法为他驱逐无边的黑暗,又如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所以很快就把他丢进了记忆的角落里。正因为如此,他才百思不解他对自己的执念究竟源于何处,他害怕他会像当日操纵着自己毁掉和玉笙的肖像画那样,将黑色的笔墨化成鲜红的血液,不遗一滴地泼洒在和玉笙身上。
下午,所有课程结束,和玉笙把楚平送到校门口,说:“明天,我会让政教处拟定新的课表,等楚老师你这边都准备好了,就开始实行。”
“好。”
“佩均,替我送楚老师回家吧。”
“嗯。”
回程途中,楚平望着沿路的风景,心情格外愉快。史佩均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和他好好谈谈,“上午的问题,为什么不回答我?”
“什么问题?”
“执着于我的原因。”
楚平沉默片刻,再度选择了避而不答,“反倒是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史佩均:“……”
他之所以改变主意,无非就是因为想通了——第一,和玉笙作为希和项目的最高负责人,一旦遭遇不测,管控局定不会坐视不理,届时他就不得不舍弃楚平的身份,又一次陷入逃亡;第二,有他坐镇希和学校,即使那诡异的怪虫再次来袭,也没法猖狂,相当于全体学生和教职工的安全有了一道强有力的保证;第三……对于这点,他至今依旧不敢相信。
“刘禅嗣。”
“怎么了?”楚平笑容加深,似乎是开心史佩均终于肯叫他的本名了。
“如果我离开玉笙,离开管控局,你也会放弃作为楚平而活吗?”
“你想去哪儿?”
“……”
“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
“我,哪儿都不想去。”
“那就现在这样吧。”
“你,不打算问问你姐姐的情况吗?”
“不需要。”
“……”
“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也可以问你一个吗?”
“随你。”
“你当初,为什么怀疑楚楚是我?”
史佩均顿时一噎。
“是因为觉得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无端接近你吗?”
“……”
“史佩均,我很高兴。”
“……”
果然,史佩均搞不懂他的想法。就算他老老实实地坦白,他也不认为自己能理解。然而神奇的是,从发现楚平就是刘禅嗣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考虑过向管控局报告。是因为不愿让楚楚面对哥哥已死的残忍真相,还是因为残留于体内的异噬细胞细胞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这下,连史佩均也不明白自己的动机了。
带着进退两难的复杂心情,史佩均把车开到了楚平居住的小区门口。楚平伸手搭在车把上,又回过头补充道:“其实,你不用害怕。”
史佩均茫然道:“害怕什么?”
“害怕我把你吃了。”
楚平说罢,打开车门,下了车。看着他那宛若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史佩均不甚愉悦地收回目光,关上车窗,毫不留恋地走了。楚平站在原地挥着手,脸上的笑意未褪去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