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 第160章 二月九

新年过后，甯安比平时晚了半个钟头才到部门。他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倏地愣住了。

今天，钟轶与钟晴难得穿了能包裹住手臂和腿部的长袖和长袜，尽管厚度不够抵御凛冽的寒风，但起码比以前的短袖短裙保暖。一旁的欧阳尧旭也是埋首奋笔疾书，看上去认真无比。

欧阳尧旭是个纨绔惯了的富家子弟，天生橄榄屁股，他光能注意言行、不去骚扰他人已十分不易，遑论主动老老实实待在座位上用功学习了。更何况他平常待钟轶与钟晴的态度，部门上下都有目共睹，有些人明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这对姐妹早晚栽在他手上。因此，看着眼前的画面，甯安不禁怀疑自己在做梦。他转头看向每天上班都姗姗来迟的施杨，把手搭在身旁他肩上，带着几分探寻的目光打量了他半晌，继而确定这就是现实，不由得心头一暖，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施杨：“……”

然后如雕塑般走开了。

中午，等欧阳尧旭尾随晨星去吃午饭后，甯安从包里拿出三份保温盒，缓缓向钟轶和钟晴走去。

欧阳尧旭在时，姐妹俩的口粮是他吃剩下的饭菜，若其吃光了或者不在时，则以狗粮充饥。甯安不忍心她们吃那些东西，于是经常偷偷给她们一些吃的。近期有晨星的“美人计”，欧阳尧旭大多去食堂吃，甯安便自己在家里做三份便当，带过来与她们共享。经过甯安的耐心指导与手把手教学，姐妹俩已成功学会了用筷子。他在她们面前蹲下，打开一个保温盒，见米饭被捏成了一只熊猫，忍不住笑了一下，说：“昨晚想事情想得晚了，闹钟响起来没听到。幸好娜娜帮我准备了便当，否则我今天就得迟到了。她说她最近正在钻研厨艺，希望你们吃了后能给她一些意见。”

甯安和姐妹俩说过娜娜的事，所以她们知道他家里有一个但凡提起、总能让他绽放微笑的女孩，以及一只温驯乖顺的小狸花猫。

剩下的两份便当，一份是“米老鼠”，一份是“kitty猫”，可爱的样子简直让人下不去口。姐妹俩纠结半天，只吃了点旁边的菜，始终不敢把筷子往米饭处戳，看得甯安失笑起来，心想下次还是别让娜娜做卡通便当了。

吃完后，趁着午休的空档，甯安会给她们科普一些受伤后的紧急处理方法，最近看她俩对认字比较感兴趣，就买了一盒识字卡片教她们。钟轶记性比较好，稍稍看过几遍，就能在立刻在一堆卡片中准确辨认出来，偶尔还能歪歪扭扭地画下那个字或词所对应的事物，好像三岁小孩的简笔画；钟晴比姐姐差点，反应比较慢，再加上性格内向，即便听出甯安念的是什么字，也不敢指出来。

由于刚才吃的便当正好是卡通动物，甯安便决定将代指动物的字作为今日的授课内容。他从把分别写着猫、鱼、鸟、虫、兔、狗的卡片依次摆在地上，字正腔圆地念给她们听，让她们跟着一起念。姐妹俩以前至多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呜咽声，连咿咿呀呀的学语声都算不上，但现在，甯安已经从她们咬牙切齿的努力中听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了。接着，他把卡片翻过来，给她们看印在后面的图片。如此往复五回后，他将卡片写着字的那一面朝上，说：“现在来测试一下你们方才的学习成果。和以前一样，我念一个字，你们把它相对应的卡片指出来。”

钟轶迫不及待、跃跃欲试，钟晴则不太自信地缩着身子。

“虫。”

钟轶眼疾手快，立马指了出来。

“鸟。”

钟轶又一次正确了。

“猫。”

钟轶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写着“猫”的卡片，但甯安使坏地问了一句：“确定是这张？”

钟轶点了点头。

“我报的是‘猫’哦。”

钟轶转转眼珠，狐疑地点了下头。

“所以，你确定这个字是‘猫’？”

钟轶本来还信心十足的，听甯安反复问自己“你确定”，忽然又有些不太肯定地鼓着腮帮子踟蹰起来。

“我最后问一遍。你确定这个字是‘猫’？”

钟轶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好，那就让我们来看看正确答案究竟是什么吧。”

甯安把手放在钟轶指的那张卡片上，大拇指掀起一角，十分惋惜地吁了口气。就在钟轶以为自己答错了之际，随着卡片一翻，一只黄猫的图片展现了出来。同时，甯安豁然开朗似的一笑：“恭喜你，答对了。”

钟轶本来还有点疑惑不解，但转念一想，会心地笑了起来。她瞥了瞥蹲坐在旁、纹丝不动的妹妹，表情一变，垂下了目光。

随即，甯安又报了个“鱼”字。尽管知道这题的答案，但钟轶并没有抢着回答。这时，仿佛始终是局外人的钟晴见姐姐半天没动静，便悄悄瞄了眼甯安，怯怯地用食指指向写着“鱼”的卡片。

甯安抬起手，轻轻搭在钟晴的头上，温柔地摩挲了几下：“恭喜你钟晴，答对了。”

一股暖流冲上脸颊。钟晴不知所措地垂着脑袋，僵硬地紧绷着身子，不敢动弹。见钟轶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甯安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钟轶的头。钟轶像只小猫咪似的，主动把头顶往甯安的手掌心靠。

好温暖。

她感受着甯安的温度，慢慢闭上了眼。

自从习惯随晨星去食堂吃午饭后，欧阳尧旭的胃也养成了对食堂的依赖，倒不是他断绝了对山珍海味的追求，他只觉得在食堂时吃饭比在家里，或者独自一人吃时更有胃口。这一路，他不似平常那样紧贴着晨星的屁股，在她耳边百般殷勤地谄媚讨好，而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头。打好饭后，也仅安安分分地在她对面坐下，不声不响地吃着饭。

虽然晨星巴不得他能当个安静的富家公子，但正所谓邪乎到家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悄悄瞟了他一眼，问：“今天怎么都不说话了？”

平常，晨星不是无视欧阳尧旭，就是“慷慨”的一脚把他踹到九霄云外。因此这一句关心尤为弥足珍贵，几乎让欧阳尧旭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他停顿了一下，忽然认真询问意见似的道，“晨星，如果哪天，你非常非常讨厌的人突然出现在你家，还是受你爸的邀请，你会生气吗？”

“我爸为什么邀请他？”

“表面上出于公事，但实际上却是用他来羞辱你。”

晨星听懵了：“我爸为什么要羞辱我？”

“因为他从小到大都不喜欢你，对你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哪怕你偶尔得到了他人的赞赏，他都充耳不闻、冷眼相待。”

“这些和我讨厌的那个人有关系吗？”

欧阳尧旭的眸子百年一遇地流露出了丝丝感伤：“某天你爸带你去参加一场聚会，他爸也带他参加了。明明是大型的欢闹场所，他却装模作样地带作业过来写，而向来没正眼瞧过你的爸爸却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看。”

“这就是我讨厌他的理由吗？”

“……算是吧。”

晨星想了想，“那也不能算是羞辱啊。”

欧阳尧旭陡然拍案而起，语调拔高：“你作为一个儿子，却从未被当成儿子对待；他作为一个别人家的儿子，你爸却时时关注他，明知道你最爱的表哥是被他害死的，却请他到家里来做客，甚至还故意当着你的面对他言听计从！你说，这不算羞辱，还能算什么？”

晨星愣愣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欧阳尧旭愤怒地攥紧拳头，笔直站立了良久，随后一甩手，气冲冲地离开了。顷刻后，他又灰溜溜地跑过来端起快餐盘，倒掉里面的剩饭剩菜，才再次离去。

在晨星面前发火的时候，欧阳尧旭真以为自己气饱了，然而才走出食堂没几步，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咕——”

欧阳尧旭本想帅气地置若罔闻，但不料肚子叫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响。但他不想折回食堂，因为晨星还在那里。加上办公室里的零食都差不多已经吃完了，等家里的厨师做好送来，也需要一定时间。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委曲求全，到部门外的超市买点东西垫垫。

货架上的零食种类齐全，价格亲平民而不亲公子哥。尽管不确定五六元的东西吃了会不会闹肠胃，但欧阳尧旭还是挑些最贵的买了，然后找个没人的角落，狼吞虎咽了起来——他不想被别人看到他堂堂的欧阳少爷啃食平民食品的狼狈模样。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粗制滥造的劣等品虽比不上精心制作的手工糕点，吃起来却挺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肚子填满后，弥漫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欧阳尧旭亦觉得自己方才待晨星的态度太差了，不禁有点后悔起来。

从小到大，欧阳尧旭每次生病，都是范冰夜以继日地守在床头照顾他；每年生日、每逢学校有什么活动，也都是范冰为他操办生日聚会、来学校为他加油鼓劲。欧阳凯没为他这个儿子的抚养出过一份力，也不曾主动唤过他的名字。换言之，他根本不在乎过他——谁会费尽心思地去羞辱一个自己从没在乎过的人？欧阳尧旭忽然觉得，兴许晨星是对的，父亲没想羞辱自己，毕竟自己没资格受辱。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好受了一些。欧阳尧旭仰天长叹一口气，见从嘴里呼出的热气逐渐上升，继而消散得无影无踪，莫名感觉挺好玩，禁不住多哈了几口。而后整理一番衣衫，清理掉垃圾，含着草莓味棒棒糖，回到了办公室。

晨星吃完饭后总会去外面散步消食，欧阳尧旭为有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通常会跟她一起到附近走走。可今天，他只想早点回去小憩一会儿，于是径直往主楼走去。当他在办公室门口站定时，识字小测验恰好步入了尾声。

甯安念出“狗”后，姐妹俩一齐指向了最左边的那张卡片。但由于钟轶离它比较远，须得伸直手臂才能清楚地指出来，而伸长手臂的后果，就是原先为长袖所遮掩的淤青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几乎是一瞬间，钟轶收回手臂并扯下了袖子，仿若这样就能抹去方才的“小意外”。只可惜她再快也快不过甯安的眼神。那一片触目惊心像一条鞭子似的抽打在了他身上，被抽过的地方火辣辣得疼起来。

纵使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长期的受虐和营养不良。钟轶与钟晴的自愈能力已大不如从前，原来只需一晚便能愈合的伤口，现在得花好几天。忽然间，甯安似乎明白欧阳尧旭给她们穿长袖的理由了。他阴沉着脸站起来，还没踏出一步，就被钟轶抱住了大腿。

甯安压抑着满腔的怒火，沉声道：“放手。”

钟轶拼命摇头，喉咙里发着不灵清的呜呜声，同时加大了环抱的力道。

甯安明白，他就算把欧阳尧旭拎出来教训一顿，也只会给姐妹俩带去更大的灾难。可他真的很难忍下这口气。他咬了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撸起钟轶的袖子，看了看她的伤口：“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钟轶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给你们的药擦了吗？”

钟轶点了点头。

甯安转头看向钟晴：“钟晴，你有没有受伤？过来给我看看。”

钟晴缩手缩脚地蜷成一团，惊恐地摇起头来。

甯安一直为自己不能为两姐妹做到更多而愧疚，今天这一回，更加重了他的自责感，殊不知有他陪伴的午休，是她们每天，乃至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瞥见地上写着“狗”的卡片，看着钟轶和钟晴，铿锵有力地笃定道：“钟轶、钟晴，不管欧阳尧旭对你们说什么、做什么，你们都必须铭记在心——你们不是狗，不是宠物，是人，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与此同时，站在窗边注视他们三人的欧阳尧旭默然收回了视线。

照平时，他早就暴跳如雷地冲进去，暴打姐妹俩一顿并与甯安对峙了。然而令欧阳尧旭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他竟然心如止水，一点气都生不起来，甚至还有点想笑——大概是糖分真能让人开心吧。他抬起头，靠着灰白的墙壁，开始思考他这一个月在三组的日子来。

这一段时日，他把先前在二组欠的账都连本带利地还了——打/复印各种资料，按照吩咐给需要的人送去；蹲在鉴定科等化验报告；在甯安的死亡凝视下，艰难地竖着两根食指戳击键盘，整理周例会的内容，然后被修订出数不胜数的错别字与语法错误；空余时间还得背专员守则，以应对不时抽查。当然，刚开始肯定免不了抱怨喊累，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还在衣服里藏了一把榔头，准备趁其不备之时将甯安捶晕，再绑到火箭上送往外太空，但习惯之后，觉得其实也还好。

事实上，早在甯安初入部门时，欧阳尧旭已然暗中关注他了，他俩的第一次照面，还是他好不容易才下决心打的，只不过不欢而散罢了。欧阳尧旭很喜欢甯安拿着过往案例给他讲解分析。尽管表面上没表现出来，但他打心底敬佩他——条分缕析时的他，能让他感受到一种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一种能确确实实抓住什么的冲动。

虽然不知道自己何时又为何从令各方英雄闻风丧胆的欧阳大少爷沦落至了帮人跑腿干杂活的小碎催，不过这一个半月，他发脾气的次数显然比以前少了很多，业务能力也稍微提升了那么一丁点儿。真是奇迹。现在回想起来，与甯安在一起时，欧阳尧旭觉得自己应该是开心的，而且一次也没有想起过自己转入三组的目的。如果可以，他真心不想以这种方式进入三组。

甯安，你夺走了我最爱的哥哥，绝不能再让你夺走我的宠物了。

欧阳尧旭转身掏出手机，一边远离办公室里的三人，一边拨通了一个号码：“喂？就按照你说的执行。”

次日上午，金燕路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死者名叫康伍，45岁；经鉴定，确定为一名“怪胎”，于是联络科请求和策处科协同调查。

对于部门来说，无论是凶杀、盗窃、绑架等犯罪事件，还是所谓的意外巧合，抑或是灵异现象、都市传说、未解之谜，只要与异类有关，通通照单全收。在犯罪事件中，若确定犯人为异类，公安机关必须把调查和处理的权限移交给部门。可若受害者为异类，就有点麻烦了。

大多数人有这样一种固有印象：相比常人，异类肯定是强势的一方；一起案/事件中，若受害者与加害者之间有一方是异类，那么肯定是后者。虽然这有一定道理，但现实往往是复杂的，诉诸于数据时，则更令人难以置信。因此一旦遇到受害者为异类的情况，必须将加害者为一般人的可能性纳入考虑范围。若加害者为异类，处理起来还方便一些；可若不是，便有两种可能：加害者知道受害者异于常人，或者毫不知情。

假如是第一种，应调查清楚加害者究竟对异类了解到了何种程度，视情况消除记忆后，再移交公安机关；如果是第二种，基本无需做额外处理。同理，但凡参与进有关异类的事件的人，就算不是加害者，也必须消除相关记忆——尽管有些残忍，但王海波已经不记得他的两个儿子了，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进了监狱。

作为非公开机构，部门不仅对民众非公开，对一般政府部门也同样非公开。因此纵使是公安机关人员，知道的也寥寥无几，且能被选进联络科的，都是通过了信任度与能力考核的精英。就好比这位卜瑞珉。

卜瑞珉是公安局区分局刑侦队的刑警，初出茅庐就崭露头角，后来更是屡建奇功，荣升成了副队长。他这人不仅好奇心过于旺盛，脑子还特别灵光，手头资源变多后，一不小心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然后在联络科前辈的顺水推舟下，有惊无险地上了“贼船”，而他却自以为窥觑到了新世界的美丽风景，一直引以为豪、自鸣得意。

卜瑞珉与三组的合作过几次，与施杨是老相识。欧阳尧旭似乎有点看不惯他，面对问好，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不予理会。卜瑞珉毫不介意，平铺直叙地讲起了正事。

“尸体是在清晨五点半被路人发现的。尸检结果显示，死者死前受过火烤、殴打、拔牙等虐待，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共有五十三处。推测是从被囚禁处逃出来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亡。然而这边比较偏僻，矮房密布、路上还没安监控，不知道死者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加上那时候还下了一场不小的雨，所以没在附近找到什么线索。”

甯安扫了眼惨不忍睹的尸体照片，说：“下手这么重，凶手和死者有仇吗？”

卜瑞珉不置可否：“因为死者生前和他经常光顾的麻将馆牌友的关系不太好，我们一度把调查重点放到了与其矛盾最突出的邓林身上，后续也调查了他的其他牌友，但至今仍未有任何进展。”

甯安沉思片刻，道：“先去金燕路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