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 第117章 十一月四十六

金堰初中第五十四届运动会初日下午，尹娜和李玲德一边信步走向班级大本营，一边激烈地讨论着跨栏运动员们的飒爽英姿以及个别选手神一样的跨栏招数。闻声，周末抬起了头，视线正好与李玲德相撞。李玲德向她招了下手，几步跳到她身边，说：“周末，你写给我的那篇通讯稿我听到了。不得不说，简直满分作文！不过，其实你也不用把我夸到银河系去，我哪儿有那么好啊。”

周末轻轻一笑，说：“我写的都是事实。”

“是啊。”尹娜道，“咱班21个女生中，体育就属你最好了。不夸你夸谁？”

“哈哈，你们这么夸我，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李玲德的脸蛋红得无所适从，顿了顿，道：“我去一下厕所。”

周末瞥了眼离去的李玲德，问尹娜道：“娜娜，你应该没有生我气吧？”

“生气？我干嘛生你气？”

“因为我给李玲德写了通讯稿，而没有给你写……”

“嗨，这有什么。”尹娜不以为意，“李玲德是体育委员，不仅要参加比赛，还得通知有比赛的同学们去报到，时不时到展板那边看成绩、计算班级总分——根本不能再辛苦。如果让我写通讯稿，我也可能选她。再说，我怎么可能因为你给别人写了通讯稿就恼你？”

“嗯，”周末笑了笑，“你的确不是这种人。”

“不过，当然了，”尹娜坦诚，“如果你给我写通讯稿的话，我会更开心的。”

周末敏锐地注意到了“更”字，眼角展开了一抹满意的微笑：“我也去一下厕所。”

燕川市下城区的体育馆已有些年代，操场与观赛台马马虎虎，姑且入得了眼，但附属设施，比如厕所，就完全没比路边的好到哪儿去：孤零零垂吊而下的灯泡黄得惨淡，铺了红色防滑垫的地板湿漉漉的，木质隔间上全是涂鸦与各种电话号码，屎臭尿臭水臭三臭合一——嗅觉敏感的人，怕不是一进去就会一翻白眼、口吐白沫。

李玲德正在洗手，见周末来了后，刚想问一句“你也来上厕所”，却见对方反手锁了门。“为什么把门锁了？”

周末一扫厕所隔间：一间紧闭，两间半开。“我想和你谈些事。”

“和我？好啊，什么事？”

周末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走到李玲德身边，合上洗手台的水塞，打开水龙头，“最近，你和娜娜关系很好嘛。”

“还好吧。毕竟咱俩参加的项目一样，这两周都一起训练。”

“感觉她人怎么样？”

“挺好的。很活泼，笑起来甜甜的，就像糖果一样。”

“你想劝她加入校队，对吧？”

周末说的时候，一直斜视着镜子中的李玲德，受镜面反射，镜子中的周末仿若就在斜视现实中的李玲德一般——教人好不难受！李玲德虽想开口，却也不好指出，像为逃离那略显尖锐与异样的视线似的低下头，说：“嗯。尹娜有这个潜质，不去太可惜了。况且她成绩不太好，当体育生的话，好高中的门槛也不会太高，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哼，那你和她说了吗？”

“还没。我想等这次比赛结果出来后再和她说。”

“万一她没获奖呢？”

“没获奖也没关系，毕竟她是真有实力。我已经和老师说好了，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加入。”

“唉，”周末叹了口气，感慨道，“要是你在知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后还能这么照顾她，就好了。”

这话有点意思。李玲德皱眉盯着她，没有说话。周末关了水龙头，转过身，低着头，黑长的大卷发挡住了她的五官：“娜……不，尹娜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们平日看见的她，都是她装出来的。”

“装出来的？她为什么要装？”

“因为她是个疯子！”

李玲德不禁瞪大了眼睛，震惊道：“你……尹娜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在背后这样说她！”

“我没有撒谎！我说的都是事实！”

周末喊得太过用力，以至于都破音了，眼泪也随即哗啦啦淌了下来。李玲德见她哭得那么伤心，虽欲上前，但还是原地不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都以为我是因为她帮我摆脱了吴英博，所以才和她关系比较好。确实，在吴英博这件事上，她是帮了我，我也很感激她，但后来我才发现，她之所以帮我，纯属只为了在你们心中树立良好形象。等到没人的时候，她就天天以此事为由，要我给她做牛做马！”

周末捂着眼睛，哭腔颤抖，“她说我这种人，又丑又没用，生来就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她还说，和我这种人在一起太晦气了，要找个新的奴隶……我是真不想有第二个人上了她的当，所以才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来找你。趁早离了尹娜吧，否则，你就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李玲德听了，一言不发，阴沉着脸，迅速跑开了。等其离开后，周末破功似的一笑，摘掉颤抖的双手，看着镜中邪笑着的自己，猛地将头往洗手台中一沉。

由于那两人许久未归，尹娜正想去寻她们，但见满头湿透的周末垂头耷脑地缓缓走来后瞳孔一缩，急忙冲去看了看她，道：“末末，你怎么……”

周末二话不说，直接投入尹娜怀中，抓着她的衣角，没有回答。尹娜也不嫌弃对方身上的凉水，赶紧用袖子给她擦擦头发，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李玲德呢？”

周末哽了哽，抹了把委屈的泪水，“就是她把我按水里的。”

“她？”尹娜难以置信，“为什么？”

“你该知道，因为我脸上的胎记，因为我没有父母，班里看不起我的，不止吴英博她们。刚才在厕所，李玲德说她想和你做朋友，可又不喜欢我，就让我离开你。我不肯，然后她就……就……”

尹娜听了，并没有暴跳如雷，认定李玲德是那种明里一套、背里一套的小人，也没有怀疑周末自己给自己泼冷水，以此来污蔑李玲德，她只是觉得此事太过突然，反而有些蹊跷。周末读出了她心中所想，道：“还记得以前吴英博她们当众羞辱我，全班都冷眼旁观、等着看戏的时候，只有你站出来替我说话，尽管吴英博家有权有势，连老师也不好批评她，但你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那个才见过一面、连看都不敢看你一眼的卑微女孩，选择了站在我身边。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帮助了我的人，所以，我绝不会对你说谎！”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对我撒谎，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哪里怪怪的……”

“算了！”周末脸一阴，伸手一推，后撤一步，“不相信我就不相信我，找什么借口！”

说罢，周末转身意欲离开。尹娜立刻拉住她的手，说：“末末，我真的没有怀疑你，我只是……”

尽管想稳住她，但尹娜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周末先开口了：“娜娜，其实前段时间，我并没有怄你气，我只是恨我自己没有早点告诉你实情。我和大叔吵架，并不是因为一些小事，而是因为……他杀了我爸爸。”

话音落下，尹娜当即懵了，半天后才想起自己不是哑巴，刚要问她如何知晓了此事，却听她道：“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能告诉你，它是真的……”

看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的周末，尹娜懊悔万分。她何曾想到，周末居然独自承受着这样残忍的事实，而她却在一旁煽风点火、火上浇油，遭冷淡后还自以为是地埋怨她，故意和李玲德走近。一想到这儿，懊悔之上又多了十二万分的自责。周末转回身，与尹娜面对面站好，说：“娜娜，我现在，就只剩下你一个了。不要像大叔一样背叛我，好不好？”

由于从小被迫独立，即使面临天大的灾祸，周末也从来都没有畏惧过，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无时无刻不在散发一种深刻于灵魂的倔强与执拗——也正是这股不服输的犟劲，让她成为了吴英博的俎下鱼肉。然而，此时的周末全然没有了平常的全副武装与戒备心理，只是失魂落魄地站着，落花流水地哭着，仿佛一只遍体鳞伤、亟需安慰与疼爱的小黑兔。由此，尹娜深深感受到了的自己责任所在，她为她拂去眼泪，坚定道：“你放心，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第二天，即运动会最后一天，李玲德叫上尹娜，一起去参加400米决赛。路上，李玲德回忆起临行前周末那一直盯着她看的怪异眼神，不由得一阵脊背发凉，她立即摇摇头，抖掉身上的鸡皮疙瘩：“尹娜，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嗯。”

“昨天下午我去厕所不久后，周末不是也去了嘛。然后，她向我说了一件和你有关的事。”

“什么事？”

“她说，你表面上对她好，只是为了树立可爱善良的形象，背地里，你却用她的秘密相逼，威胁她给你做牛做马。”

尹娜忽然停住了脚步：“末末真是这么说的？”

“嗯，她还说，让我远离你。不然，你会像对待她那样对我。”

“……”

李玲德想了想，道：“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但我回家仔细思考了一下。尹娜，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周末说的那些，我一个字都不信，而且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和她来往了。”

“为什么？”

“因为比起听到的，我更宁愿相信我亲眼看到的东西。况且我和她根本不熟，如果你真如她所说，是个表里不一的人，那么她也该巴不得我被你骗到才对，毕竟这样一来，她就能解放了。所以我觉得，她昨天的那些话，是故意骗我的。至于理由，我不太清楚。不过，她既然能面不改色地诬陷你，就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静静地等对方说完后，尹娜失望地笑了一声，道：“果然，我就该相信末末。李玲德，没想到你原来是这种人。”

李玲德顿时心生不详的预感：“难道周末和你说什么了？”

“说了什么’？”尹娜不由得咬牙切齿，提高了语调：“末末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一个个的都那么针对她？”

居然恶人先告状！李玲德只恨没能早点告诫尹娜，“我没有针对她，我说的都是实话！”

“没有针对她，你为什么要向我说她坏话？没有针对她，你为什么把她摁进水里？”

“摁……摁水里？我没有！”

“那为何末末回来后全身都湿透了？别告诉我她是自己淋的！”

一旦认定了某个“事实”，不论真相多么显白，人也会本能地排斥，尤其在该“事实”符合其认知或利益的情况下。李玲德可谓百口莫辩，有苦无处诉，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闭了嘴。尹娜气得双眼通红、全身发热，也不顾对方是被反驳得语塞无言，还是委屈得放弃辩解，直管将肚子里的气全部倾泻了出来：“你们根本不知道末末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扛着多大的压力！你们就只会嘲笑她，嘲笑她脸上有胎记，嘲笑她没爹没娘，嘲笑她被人欺负！我真的搞不懂，你们究竟有什么权利嘲笑她！”

这四句，尹娜是一口气骂出来的，以至于骂完后大脑有些缺氧，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可无辜挨骂，成为受气包，李玲德也很冤。这不，脾气也上来了：“你指责我干嘛？她脸上有胎记又不是我的错！她爸妈早逝和我有关吗？你有本事就去把曾经嘲笑过她的人全打了，干吗在这里撒泼！”

“哼，我在这里撒泼，那你在这里算什么？”

“我是在帮你！”

“帮我？我需要你帮吗？你既有余力帮我，当初为什么不去帮末末？”

此话一出，李玲德随即哑然失色，无言以对。尹娜正击对方痛楚，却无法引以为豪，而是握起拳头，压抑下怒气，冷静了会儿，说：“抱歉，我不该朝你撒气，你说的不错，末末脸上有胎记、她父母早逝，的确不是你们的错，但你也必须知道，这更不是她的错！唯一有错的，是你们让她受欺负了！”

尹娜说完，扬长而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折回来补充道：“奉劝你一句，别白费力气挑拨我和末末了。我和她的关系，根本不是你们能够理解的！”

远处，看着愤然走远的尹娜与僵立于地、久久没动的李玲德，周末露出了一个满意的阴笑。

结果，李玲德因状态不佳而与季军失之交臂，尹娜夺了亚军。周末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恭喜道：“娜娜，你真是太棒了！”

“棒什么呀，和冠军还差了好几秒呢。”

尽管嘴上这么说，但尹娜其实很满意这个成绩，因为她已经尽了全力了。相反，李玲德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上后埋首沉默，看样子非常伤心，故而被老师和同学们簇拥起来施以安慰。周末说：“娜娜，你不是喜欢看跨栏吗？等下是初二男子组决赛，我陪你一起去看吧。”

尹娜惊喜不已，“诶，真的吗？”

“嗯。”周末笑着点了点头。

“通讯稿呢？写完了？”

“昨天就写完了。”

“昨昨昨……昨天？！”

“是啊，我昨晚写了十篇，刚才全部交了。这样，我就有时间陪你去看比赛了。不过，你可得竖起耳朵听好了，万一错过了我的通讯稿，明年的运动会，就别想我再给你写了。”

“末……末末……”尹娜感动得稀里哗啦，一下子抱住了她。周末拍拍她的肩膀，半睁的眼眸之中，透着几丝落寞。

接着，两个女孩就去看比赛了；下午，周末早早地占了观赛台二层的前排，使出吃奶的力气为尹娜加油助威。尹娜也仿若受到了鼓舞般，一鼓作气，于最后的直道连续超了两名领先的女孩，荣获季军。所有项目，除了奖牌外，冠亚季军均可获得一个本次运动会的吉祥物玩偶——金金。

金金是一只小白羊，由本校学生设计、校方委托工厂制作，此次运动会之后，便可以说绝版了。尹娜有两个，便送了一个给周末。周末对这玩偶爱不释手，不管去哪儿都随身携带，就差一并带去厕所了。她将它交给尹娜，郑重其事道：“那照顾周金金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Yes，sir！你就放心去吧！我和尹金金绝不会辜负所托，保证完成任务！”

几乎于同一时间，李玲德约了同班的赵慧慧在厕所附近的一条廊道里见面。这里人比较少，方便说话。赵慧慧似乎极不情愿来，一开始还有些抵触，但被强行拽拉过来后也没了法子，只好硬着头皮，低头抠指甲，假装自己很忙。李玲德毫不含糊，开门见山：“昨天下午在厕所，我走后，你有看到什么吗？”

“看……看到什么？”

“周末放了一洗手台的水，她是不是自己把头沉进去了？”

“我……我不知道……”

赵慧慧脸色难看，眼神闪烁，明显知道什么。李玲德不禁抓住她的手，瞪着双眼道：“别给我装傻！昨天我刚上完厕所，你就进来了；我走的时候，你还在里面！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快说！周末是不是自己把头沉进水里了？”

“我……我……”赵慧慧看看咄咄逼人的李玲德，一瞥默默于后者身后路过的周末，大叫一声，挣开她，跑掉了。周末咧嘴一笑，进了厕所。

昨日，赵慧慧在隔间里待了许久，她感觉外面没动静后，以为那两人都走了，便悄悄打开了隔间的门，但不料她才打开一条缝，就见一只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攫了住门沿并随即用力一推——

周末的头发本就又长又浓又密，吃了水后被拉得笔直笔直，贴于背上、散在肩头、遮了人脸，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在昏暗的厕所灯光下备显幽黑渗人——活脱一只溺死于乱河之中而前来索命的女鬼。赵慧慧生性胆小，却偏偏喜欢看一些灵异鬼怪的东西。眼前的这个“女鬼”令她瞬间想起了书中的鬼怪，惊恐之中，居然看到了一张发白肿胀、扭曲变形的脸，不禁吓得踩入坑中，一屁股坐在地上，剧烈抖动的两排牙齿硌了半天也无法将“禁婆”二字说清。

周末知道她被吓傻了，暗笑一声，上前一步，恶狠狠道：“若敢把刚才的事说出去，你就准备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