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情,庄白已经知道了,楚玉到了凡间,看到人间饿殍满地、瘟疫横行的场面,心中自然不忍,便用神力助人。
一开始,他只是能帮多少帮多少,但紧接着,当地有个能人可以令瘟疫退散、令凡人起死回生的消息便传开了,附近城郭的人成群成片地赶来,跪在楚玉面前让他救治。
再到后来,整个州的人、其他州的人,但这样是治标不治本的,就算把人暂时救了回来,瘟疫仍在蔓延,救人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染病的速度,楚玉渐渐分身乏术,只能破例在众人面前化身为神鸟,翱行于空光降甘霖,祈福消灾,疫病消失了。
百姓感恩戴德,连皇帝都亲自来给楚玉谢恩。
可是疫病消失了,饥荒仍在持续,虽然上次祈福已经有甘霖降下,但大地干涸已久,即使庄稼要长出来,也要数月的工夫。皇帝又来求他,楚玉表示天生地长乃是自然规律,他不可能改变。
可即使是软弱的人类,也看出了这个神仙的天真,皇帝三番五次来求,看他不应,便放手让百姓去做,百姓们活不下去,楚玉已经成为他们心中唯一的救世主,源源不绝的人跪在楚玉的门前,街市水泄不通。
不断的有人昏倒,哭声整日整夜环彻城池。
楚玉紧闭的大门,在第六日,终于开了。
楚玉以身为祭,补上天道亏空的一环。但人们却不信他,抓住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惧怕他也像惧怕最恶毒的心眼,他们跪在地上,祈求他贴上封印的符咒。
楚玉看着那凡人能拿出来的最厉害的灵符,微微笑了,接过来贴在自己的额上,那对他毫无作用,却能让恐慌的人们相信他自愿引颈受戮。
言向云悠悠地叹了口气,道:“他就这样死了。”
庄白一时无言。
言向云笑了笑:“他是被万众期盼着死去的,只有一个人不想让他死,但那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力量不够又妄想改变的时候,就会付出巨大的代价,楚玉是这样,那个女孩亦如是。楚玉失去了他的性命,而女孩失去了一双眼睛。
“在死前,他把眼睛留给了那个冲向刑场的小女孩。”
话讲到这里,言向云半微笑地抬头,看向楚玉的神像:“他想无牵无挂地走,可惜只留一双眼睛是不够的,人拥有了神的馈赠,做人也就做不安稳了。”
“这个亏空,我来帮他补足。”
听到这句话,庄白猛地看向他:“你要做什么?”
言向云挺起腰背,他在人间流落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已经习惯了做一个圆润快乐的小老头,不笑的时候,就像水落石出,露出些淡然的冷峻来。
庄白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言向云抬起手,一把金色的匕首破空而出,天边霞光万道,撕裂了阴云密布的天空,硬生生地逼停了半空的雨。
不待庄白阻止,言向云挥刀向内,过于锋利的刃切入皮肤肌理悄无声息,手腕一拧,高空处闷雷震响,言向云神色不动,从身体里取出金丹。
那金丹光华耀眼,瞬间宝月琉璃中倒灌的江河发出轰然巨响,如奔腾的万马,重新回归了正常的流向,空气中潮湿的冷意褪去,半空的雨重新回到云朵之中,云朵骤然变幻,消散至万里无云。
好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
庄白几步上前,抓住言向云的手腕撑住他的身体:“师父,你——”
“别害怕。”剖去金丹的言向云身体里的灵气乱撞,即使是这种时候,他也掏出一方手帕,很优雅地吐出口血,然后脱力般的后退两步,坐到台阶上,道:“做神仙嘛,要想死掉休息一下只能这样。虽然总是劝人仙道贵生,但我确实有点活腻了,可能是我的老师没有教好我。”
庄白眼中一片红,言向云沾着血的手掌温和地拍了拍他,道:“我也要去找我的老师了,问他怎么没教会我这些东西。”
可能是看庄白真的伤心了,言向云有些无奈:“你们这个种族真的是……”
真的怎样,他没有说,或许是为了安慰庄白,他道:“天命所归罢了。”
庄白抬起头,道:“您之前不信天命的。”
言向云眯起眼睛,想了想后笑道:“哦,你说那次啊,那不是被天道教训了一番么。”
那是谢灵山那一世发生的事情。
庄白法相出现后,神格正式被录入天庭,天上的神仙都知道新一代的神鸟诞生了。
可惜这只神鸟很有些古怪的脾气,说什么都不回天界,偏偏要在人间游荡,给一个不知名的凡人守着墓碑。
神鸟尚小,且由于出生之后流落人间身体非常虚弱,是需要静养的,于是天界就派了众所周知爱养鸟的言向云下去,让他看管庄白,别让这只神鸟年纪轻轻就死掉,不然新的神鸟降世不知又要再等多少年。
言向云是从人间飞升上来的,对人间很熟悉,也喜欢在人间赖着,自然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一开始的庄白并不好接触,不过他陪着庄白守坟守了一百多年,终于还是让庄白叫他一声言叔了。
谢灵山降世,已经认过主的庄白自然感应到了,谢灵山这一世的命格非常之好,大富大贵夫妻和睦儿孙满堂父母长寿无病无灾,是多少凡人梦寐以求的好命途。
然而言向云却道:“不好。”
庄白便问他为何不好,言向云:“漂浪爱河,流吹欲海,终始暗昧,不能自明。做人,百年为限,即使顺遂,不过蜉蝣闪烁黄粱一梦耳。”
言向云见庄白终日郁郁寡欢,便逗他:“我帮你给她神格,让她不必再做人,你们日后也好常年在一起,如何?”
“……可是天命难改。”
何止天命难改,神格又岂是好求的。
“呷!”言向云拍了拍庄白的头,“凡人尚且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这个神小小年纪,怎么认命了呢。”
庄白想了想,虽然很怕会给姐姐招致不好的后果,但是能长久跟姐姐在一起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他抬头道:“要怎么做?”
言向云微愣一下,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庄白脸上看到这么认真的神情,不过古有千金买美人一笑,如今花上几十年时间让这个小兔崽子高兴一下也未为不可。
于是言向云向庄白挤了挤眼睛,伸出左手食指指天,道:“一个要求。她七岁之前,你不能去看她。”
庄白:“七岁之后就可以么?”
从庄白脸上能看出这么多情绪,言向云实在觉得新奇,于是忍不住想多逗一逗他,摇摇头道:“不可以。她九岁那年,我会收她为徒。”
眼看庄白支起身子,言向云又补充道:“只带她一个,那段时间你留在这儿,不能跟过来。”
庄白撇了撇嘴:“……听起来这不止是一个要求。”
言向云笑道:“日后会安排你们见面的,到时你做好准备。”
就这样,庄白在飞石山上又待了七年。
谢灵山的生日是在盛夏,她刚过七岁生辰时,谢父要去明杭例行巡他的庄子,因谢灵山吵着要去,于是就把她也带上了。
明杭与陵州距离不远,风景却各有一方秀丽,此次来本是为了公事,但带着自家的宝贝女儿,谢父就放缓了行程,闲暇时便带她游山玩水,开拓眼界。
谢灵山年纪虽小,但思路却敏捷,口才也很好,这一路玩下来,居然像个小小的大人,不像是谢父陪着谢灵山,倒是谢灵山把谢父哄得高高兴兴了。谢父本来就珍爱自己的独女,这样一来,更是对谢灵山百依百顺,谢灵山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他都会买来。
就这样,由于谢灵山吃凉冰没有节制,终于苦果初现——她闹了一宿的肚子。
这种情况下谢灵山自然不能再出去,然而事情不巧就不巧在这日谢父已经应了几个生意伙伴的约,要去看一处酒庄,便嘱咐谢灵山待在客栈不要出去,谁来敲门都不要应。
谢灵山趴在床上蜷成一团,很困倦地应了,谢父见她确实虚弱得没了精气神,不像是还能出去乱跑的,于是便出门了。
然而他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谢灵山就睁开了眼睛,一把掀开被子,动作敏捷地换好衣服,走出客栈。
她昨晚肚子痛确实是真的,只不过她身体很好,到了早上就已经没事了。之所以要支开父亲自己偷偷跑出来,是因为她有个想去的地方——万尸窟。
万尸窟是古战场的遗迹,传闻里面埋着数万具士兵的遗体,谢灵山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但谢父却不同意,认为万尸窟戾气太重,小孩子去看了没什么好处。见百般央求都无效,谢灵山只能出此下策。
此时烈日炎炎,马上就要到中午了,街上热浪一波接着一波,宽阔的路上没什么行人,连头顶宽厚的树叶都被晒蔫了。
谢灵山一蹦一跳地在前面走,整条街上似乎都只有她的足音,然而快拐入大路时,她忽然停下来,转头望向身后,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