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李旦跟随谢灵山回到谢家。
李旦不知道谢灵山对自己有什么期待,反正不管有什么期待,他都满足不了。不过好在谢家优秀的仆从众多,他压根就排不上号,谢家人除非脑子被门夹过才会让他去侍奉打杂。
李旦在谢府能有优渥的生活,离不开谢灵山的默许。一开始,管家看李旦眉清目秀,还以为这是自家小姐从哪里领回来的好人家的小孩,也差人格外照顾着,可是由于李旦丝毫没有伪装性格的意思,各种恶习毕露,这人实在是个祸害,留在家中百害而无一利,管家便到谢灵山那里去告状。
谢灵山当时正在书房画画,静静地听完管家的话,搁下笔,问道:“你刚刚说他不像个人,那你觉得他像什么?”
管家回答得斩钉截铁:“蛇。小姐,那小子狡猾冷血,不是善类,您即使捂着他也是捂不热的,这种人要除之后快。”
谢灵山微微笑了,这管家在谢府三十多年,眼光极准,手段也狠辣,他的评价自然是极准确的,谢灵山想了想,居然也觉得这个评价很贴切。她想了想,招呼管家过来坐下。
管家坐下后,谢灵山亲手给他倒了茶,管家双手接过,只听谢灵山道:“他现在像蛇,至少还是人间之物,但若是不管他,以他的天分和心性,放任他在外面,或许会变成恶鬼也说不定。”
“小姐的意思……”
“养蛇是很容易的,他要肉就给他肉,他要巢穴就给他巢穴。但若是变成鬼游荡世间,再想收回来就太麻烦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管家心里就明镜似的了,从此,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拐卖篡权这种事,他便对李旦的要求照单全收。
李旦何等精明洞识人心的一个人,管家态度刚一转变,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从此更是放浪形骸肆无忌惮,也不再宿于谢府,日日
流连青楼烟花柳巷之地,吃穿用度都精细昂贵,送给美娇娘们的礼物也样样拿得出手,流水的银子花出去,每月都会有一笔账单送到谢府门上,管家便不说二话地替他清帐。
李旦这等挥金如土的行径,很快便在陵州传扬开来,谢家从未对外澄清过李旦的身份,外界对他的传言也变得越来越多,流传最广的便是传他其实是谢公的私生子,是谢灵山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外面长到十五岁才被接回谢府,自然格外宠溺些。
谢家对此不回应不澄清,反而让李旦在陵州更加如鱼得水。
陵州公子哥儿众多,人品贵重的多,恶劣的更多,只不过他们手里只有钱,却没有足够恶毒的心思。这样以来,他们一与李旦结交,便惊喜地发现人居然还能坏到如此地步,坏得这么聪明,坏出如此多的花样,都万分敬佩,纷纷要跟着李旦玩乐。
就这样,几年时间晃眼便过,李旦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游荡,不是宿在烟花柳巷,便是被狐朋狗友们邀到各地的宅子里游玩长住,日日温柔乡,与谢灵山再没见过面,只是听闻这位“长姐”生意做得遍布全国,还广开良田,声名鹊起。
直到风云突变,一夕间战争猝不及防地拉开帷幕,大宁兵事荒废已久,兵败如山倒。富家公子们如鸟兽散,纷纷逃离陵州避难。
李旦谢绝了跟他们一起离开的邀请,留在了陵州城。
李旦在风雨楼中等着,果不其然,等来了谢灵山揭榜的消息。
谢灵山会去从军,这个消息似乎很荒诞,但李旦想了想,又觉得尚在情理之中。时局越是风雨飘摇,消息反而在民间流传得越快。
女子掌兵权,历朝历代鲜有先例,世人对此惴惴,但又只能相信十几年前跛脚道人与朝晖公主的预言,相信谢灵山能再给大宁续上三百年的气运。
那时落日昏沉,北风吹得紧,谢灵山率着一队亲兵,从陵州借道,匆匆赶往西南歆州,马蹄踏过雪水,泥水四处飞溅,谢灵山眼角余光瞥到了什么,猛地勒马,□□的红马仰头长嘶。
几年过去,谢灵山几乎已经忘记那个当时一时起意带回来的少年长什么样子,但是当路旁牵马的青年抬眸望向她时,她在一瞬间就把他认了出来。
谢灵山沉默地望着他,这是李旦第一次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笑容。
谢灵山此时不说话,李旦牵着那匹雪白的马施施然走到路中间,挡在十几名披坚执锐的死士前,他的头发已然很长,垂至脚踝,前排的几匹马嘶鸣着向后退去。
李旦勾起嘴角:“小姐,好久不见。”
谢灵山:“是很久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旦:“等你。”
谢灵山:“等我?”
李旦理所当然道:“当然了,你不是我的主人么,你去哪里我自然也是要去哪里的。”
谢灵山沉默地打量着他,李旦的身量已然很高,依旧单薄,皮肤雪白,眼眉乌黑,漂亮到甚至有些恶毒。谢灵山注意到了他的袖子染红了一块,是新鲜的血。
注意到谢灵山的视线,李旦了然道:“如今这个世道,伤人杀人都是很容易的。”
谢灵山已经握紧了藏于袖中的剑,现如今这个形势,她已经没办法把这条蛇喂饱了,既然如此,不如早除后患。
然而她手还未动,李旦已经跨上了白马,凑过身来,他比谢灵山要高一点,微微俯下身子,凑近她的耳朵:“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但我喜欢。打仗嘛,总是对面死的人越多越好,不是吗?”
谢灵山望了他一眼。
李旦微微笑道:“把我这只恶鬼,送到对面去,不是正好么?”
谢灵山快马抵达战火燎原的西南歆州,从那时起,谢灵山的传奇故事正式开启了,而她手中那把最恶最毒的匕首,也已然露出森然的寒光。
谢灵山初掌大权,即使有朝廷的授命,在军心已然大厦将倾的军营中也不好用,没人信服她,更没人拥护她,谢灵山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
军中日日都有人逃跑,这位毫无根基的女将军不知下定了何种决心,丝毫不怕引发众怒,上来便施展了铁血手腕,刀口向内,颁布诛逃令,大抵就一条:私自离开军营逃返回城的,杀无赦。
整条诛逃令斩钉截铁,没有余地。
然而谁都看不起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娃娃,似乎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当天夜里,就有一百余人集体出逃。
这些出逃的人也是用脑子做了些计划的,向八个方向四散奔出,想必是想着即使谢灵山要抓也不可能抓住所有人,既然如此,那条新鲜热乎的诛逃令就自然会变成个笑话。
当有小兵磨磨蹭蹭地把多人出逃的消息禀报给谢灵山时,谢灵山正在自己帐中小憩,听完消息,直接挥手让小兵下去了。
小兵刚出营帐,一群人便围了上来,要听谢灵山的反应。小兵露出不屑的神情,摆了摆手:“哎,别提了,进去的时候正搁里边睡大觉呢,听了汇报之后也没什么反应,直接就让我出来了。”
一个老兵道:“她就什么都没说?”
“没有啊。”小兵冲他们眨了眨眼,一副“你们都懂”的神情,手捂着嘴说道:“我看跟前面几任主帅也没什么分别,都是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也管不住咱们,咱们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众人说完话,就都散去了。第二日清晨,他们是被敲锣的声音吵醒的。
“大早上的哪个孙子敲呢——”有人骂骂咧咧地拉开帐子,然而刚探出头,立马便呆住了。
只见灰蒙蒙的天幕正放着走马灯,东南西北外加分界的四个方位,一共八个方向,都有着不同的画面,无比逼真,像是海市蜃楼。
画面里是昨晚逃走的那群兵士,这些人不知进入了一个怎样恐怖的世界里,面容狰狞地竭力奔跑,仿佛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一样。
就在这时,主将的营帐开了,谢灵山打着呵欠钻了出来。
众人的脸色全都很不好,纷纷望向她,谢灵山很自然地又望回去,笑道:“早上好啊各位。”
见没人说话,谢灵山招手让李旦过来:“饿死了,走,去吃饭。”
这时,一个资历老些的老兵开口说话了:“小——主将,我们没见过世面,想请问这是什么情况,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啊。”
谢灵山听了,从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卷轴来,哗啦一抖,卷轴抖落开来,上面清清楚楚五个大字:逃兵杀无赦。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呢,毕竟我昨天就跟大家说过了。”
“那这些人怎么办。”老兵拧眉看着空中的画面,他们看不见这些人正在被什么人追赶,但里面有些兄弟已经被吓得边跑边吐出黄色的胆水了,再跑下去必死无疑,“跑死他们?”
谢灵山正色下来,一瞬不瞬地回望着说话的老兵,道:“做出选择的是他们。”
“他们没想到会这样!”
“是啊,没想到。”谢灵山点了点头,“那希望他们下辈子能长一点脑子吧。”
她神色如常,甚至还有点笑眯眯的意思,谁都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姑娘居然有这样冷硬的心肠,当场有人咒骂起来。
“这里是军营。”谢灵山面色冷下来,“杀人很容易,别让我破戒。”
说完这话,谢灵山转身便走,骂声停顿了一瞬。
自此之后,无人敢再触她的霉头。
几场大战过后,谢灵山威名已立,军中规矩也已经成熟,谢灵山便又恢复了平日的做派,笑眯眯的,装得跟个好人似的。
而李旦此人,确实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把称手的兵器,称手到谢灵山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李旦在谢家军中,无人不畏惧之,他仿佛是一柄悬在空中的剑,死死地钉在每个人的头顶,给他们划出谢灵山的规矩。而在敌军的眼中,他已经成了一只从地底爬出来索命的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