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青年却仍礼貌地微微笑着,后退一步,道:“我还有事要忙,就不奉陪了,二位请自便。”
说完,青年冲两人欠了欠身告别,转身又走回庙中,打开一扇门,进到后院。
李旦再回头时,却看到庄白早就隐匿身形追了出去,李旦有些无语,自己也隐去身形,行至庄白身侧,道:“不是吧庄白,你这就走了啊,没听到刚才那人的话吗,这群人居然敢弑神,不顺路给你祖宗报个仇?”
相比于李旦,庄白就显得淡定得多,他的眼睛注视着前面那个抱着瓷碗在雪地里飞快行走的瘦小身影,一瞬都没有移开,只是说道:“别忘了我们的目的,这里即使再真实,也不过是段回忆罢了,我们做什么都不会对已经发生的事情造成影响。”
“扫兴。”李旦撇了撇嘴,“我当然知道,过过瘾嘛。”
“另外,如果不是那神鸟自愿献身,只凭这里的人,不可能伤到他。”庄白说道,“我猜这也是天罚结束的原因。”
“神鸟献身献祭,确实是够帮天下人补上大功德了。”李旦若有所思,脸上又现出嘲讽的神色,“可惜,帮了全天下这么大的忙,扭头人家一点都不领情,估计知道的人都不多,连野史都只记了只言片语。”
庄白神色淡然:“你说错了。”
“嗯?”
“现下确实只有这一座神鸟祠,但是在百年之内,不知是哪位信众传颂神鸟功绩,神鸟祠遍布天下。”
“喂,给自己祖先脸上贴金也不是这么贴的啊,”李旦好笑道:“若是真的遍布天下,史书和民间怎么会都没有记载?”
庄白摇摇头:“原因不知,或许有人刻意隐去神鸟这段历史。”
见庄白不像是说笑,虽然二人关系一向不好,但他也了解庄白,知道他不是爱打诳语的人,李旦心中已然信了半分,偏头看向庄白:“既然这时候你还没出生,这些事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的,同一时间内天上地下只能有一只神鸟。”
李旦不耐烦道:“你说点有用的。”
庄白失笑:“按道理来说,神鸟漫长的寿命结束之后,灵气会重新回归山河大地,在天地间优游游荡数百年,才会重新汇聚,新的神鸟在这时才会诞生——”看到李旦渐渐皱起的眉头,庄白言简意赅地说出最后一句话:“然而我出生的时间距离第一次天罚结束,还不到一百五十年。”
李旦:“有人把这个时间极大地提前了。”
庄白:“没错。太多人的愿力催生了新的神鸟。”
李旦:“既然如此,遍布天下的神鸟祠都去哪里了,总不能一座都没有留下。”
庄白:“事实还果真如此。”
李旦:“一座都没留下?”
庄白:“一座都没留下。”
李旦咋舌:“要说背后没人操纵鬼都不信。”
见庄白没再开口,李旦用手肘撞了撞他:“哎,你觉得会不会是刚才那小子?”
“不知。”
“你就不想知道吗?”李旦对庄白的反应深感无趣,鄙视地道:“专门针对你们神鸟族群的大事啊,你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庄白叹了口气,说道:“李旦,你这么好心啊?我们哪里有族群一说,即使真要针对,目前能针对的也就我一个,所以与其关心我,不如好好看看这一世的施青,想想待会要怎么带她出去。”
“有时候真觉得你变了。”李旦悠悠地叹了口气,“有时候又觉得你没变。”
说话间,却见小黑已经走到一个湖边,湖水已经冻成整块的冰,她走上冰面,想要横穿过湖。
而在宽阔湖面的另一边,似乎有一个几根柱子搭成的凉亭。另一边明明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即使要搭赏湖的游亭,也应该建在有人烟的这一边,何必建在湖的那一边?庄白心中觉得奇怪,踏上冰面,此时两人早都已经隐去了身形,茫茫的冰面落的一层雪上仅有女孩一串小小的脚印,显得有些寂寥。
当他们走了一半,走到湖中心的时候,终于看清了对面的“建筑”,那压根就不是什么亭子,而是一副巨大的骨架,李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庄白——那是一副神鸟的骨架。
本应附着在上面的骨肉筋膜已经被剔得丁点不剩,只剩下晶莹润白的骨,巨大的翼骨收拢罩住地面,如同根根象牙柱插到半空,甚至有一种神庙的威严。
整副骨架仿佛一个悲壮的艺术品——如果翼骨上没有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风铃的话。
小黑此时已经行过湖面,端着已经凉透的饺子碗,从碎布中爬了进去。那几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布挡不住风也挡不住雪,但似乎给她围出了一个令她安心的空间。
两人隐去身形,跟着走了过去。庄白不过是站在一旁,就把那空间里的所有都尽收眼底:里面只有一张用枯枝和枯叶铺出来的床,上面有一张洗得没了眼色的薄毯,一只漏水漏得周围地面结了一圈冰的水壶,和一张很小的、用木头做出来的歪歪扭扭的椅子。
冬日多风,风铃一刻不停地清脆地响着,李旦仔细去看,那风铃是用上等的灵石打磨出来的,每一块都晶莹剔透灵气充足,是世间难寻的上珍品,不知怎么被这个小乞儿如此心大地挂在了一串骨头上。
小黑端着碗,直接上了床,用薄薄的毯子把自己围了一圈,这才开始安心吃冷掉的饺子。
李旦也探头往里望,欣赏着神鸟的翼骨纹理,说道:“这小孩的胆子可真大啊,居然敢把这样的地方当成家,住在神的胸腔里,真有她的。”
小黑安安静静地吃着饺子,明明看上去饿得紧了,可还是吃得很仔细,吃到一半的时候,开始一边吃一边用手背去抹眼睛,庄白站在外面静静地看着,只见小黑的手背上一开始有一层薄薄的、透明的水膜,擦了几次之后,就染上了一层淡红。
小黑放下碗,似乎眼睛不舒服,用手背去揉,再拿开手的时候,眼睛周围晕出淡淡的红色血迹。
“这小孩眼睛怎么了啊。”李旦好奇道。
“不知道。”庄白摇了摇头,走到湖边,小黑此时正蹲在湖边,拿起石头,用尖的那一头去敲冰面,熟练地敲出两块冰,握在手心里,直到在掌心融化出一些水,她便去洗眼睛。
虽然不知道病因,但看小黑淡定的反应,两人都以为只是普通的眼疾,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小黑的眼睛仍在不断地流血,血液顺着脸颊不断流下,滴到冰面上,形成一小片血泊。
而小黑似乎也终于开始感觉到痛楚,洗不干净血迹,她也已经无暇去洗,只是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像一只虾米一样蜷缩在床上,剧烈地发抖。
“不能再拖了。”庄白当机立断,“魂魄不稳,要立即带回去。”
“可是我们还没搞清楚她和那只神鸟的关系。”
“她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自己能问得出来么?”庄白说完,便快步走到小黑床前,现出身形,可是小黑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到了,而且剧痛令她的意识模糊,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领地里进了人。
直到庄白伸出手,拿开她的手,捂上她的眼睛为她镇痛,小黑才猛地惊觉,想要退开,可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能挪动一公分,于是她便不动了。
庄白的掌心传出暖意,这番暖意进入她的眼睛,疼痛缓和了不少,而与此同时,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睡意从脊椎传上来,只听庄白用很轻的声音道:“睡吧,睡醒就一切都好了。”
她不想这样听话地陷入睡眠,可是意识仿佛不受她控制,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灵魂迫切地想要陷入冬眠,而面前之人的掌心里传来温和的暖意,令她不自觉地想凑入那团温暖之中。
魂魄凝成细细的透明的丝,从小黑的额头被抽出,连成一条发着淡淡光芒的丝线,另一端落入庄白的掌心,凝成一个缩小版的施青。
魂魄的颜色更加黯淡了,是不好的预兆,好似庄白动一动手指,它就能原地碎掉,但庄白的手很稳,比外科医生的手还要稳,纹丝不动如一座瓷白的冰山,托住施青脆弱的魂魄。
待魂丝全部抽净后,缩小版的施青也完全成形,她闭目抱膝坐着,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丝毫不知。庄白道:“可以了,收阵。”
李旦也不再耽搁,抬手破阵。然而天地悠悠地晃了一下,他们还在原地。
庄白:“怎么了?”
李旦没有回答,再次挥袖破阵,这次大地晃动得左右摇摆仿佛摇篮,可他们依然陷在阵里。
李旦嘴角拉平抿紧,抽出古刀,在手心上一划,血便淅淅沥沥地顺着刀刃落入地面,他斜挥一刀,在地面分出一条长长的裂痕,之后便在地面画出一个稀奇古怪的阵法,庄白认得出,正是探魂阵的缩小版。
李旦手搭刀柄:“耳边忽报饭熟,一笑抛却周公。”话音未落,手起刀落,刀尖直直插向地面。
霎时天昏地暗,整个世界开始剧烈颤抖,幻境中的树木花草被拉成长长的虚影,半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灰色洞口,仿佛一张深渊巨口。庄白感觉到有一股极强极霸道的力量在把自己拉出这个世界,他一把拉住施青魂魄的手腕,想要把她带离。
然而施青又开始不安定,明明被强制限制在睡眠状态,她却开始用手捂住眼睛,似乎痛苦得很。
魂魄是没有血肉的,所以看不出伤势,只是从她整个身体弓成虾米的形状来看,似乎十分痛苦。
庄白已经被吸入洞口之中,可他却拽不动施青的魂魄,他一手撑住逐渐塌陷的洞口,一手握住施青的手腕,想要把她拉上来,然而施青的魂魄似有千钧重,感觉到施青的手腕正在渐渐脱出自己掌中,庄白回头看了看洞口内部扭曲着的现实世界和用血祭来支撑阵法的李旦。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几乎是释然的,释然到仿佛是一瞬的道别。那一眼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下一刻,庄白就摆脱了洞口的引力,随着施青又跌回幻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