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轮回,所以世上无轮回之法。毕竟世若有轮回,定有可行轮回法。
都是些不得证的流言传说罢。
公元八四四年,八月初九,运道吉,宜入宅、纳财。
冰雪道祖师容雪姬崩天,举天下丧三年。她座下唯一的弟子季翎,承了她的道场——白山。
只是这季翎喜静,又在服丧,整个白山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直到这年,白山大阵流转,又一次入主了仙人。
季翎为什么三年没有回白山呢?不像世俗猜的那般,季翎甚至一日都没有去守丧,日日都在白山下的镇子饮酒。
瞩物太伤人,仓皇的离山逃去,她不敢在白山待一点时间。
季翎在这三年干了什么呢?
季翎恨不得把天机阁的那些迂腐老头全都杀了。
把那些号称活过了千年万年的,在这个修仙新时代还修着古法的,神神叨叨说古修隐密的天机阁修士全杀了。三年的时间,季翎压着整个天下的大仙人,把那天机阁的**拿了大半,恨不得把书全都看尽。
看到如今,那些荒谬的古书,竟然只有一些,不能语、未能明、勿去做、没有法的残方,大多还是最没用的“延寿”、“欺天”、“生财”残方。
季翎恨恨的想,所谓的怀揣着失落古代的记忆,值守着这个世界的秘密。就这般?
真是荒唐。
连一点成文的涉及灵魂,探讨轮回的,寻找宇宙奥妙的字句都没有。
季翎内心痛苦得变沉默了许多,她甚至只能继续看着这些“失落的知识”,她别无他法。
古修啊,古修,你们不是通天彻地吗?为何、只有这般荒谬的“禁果”,还避之不及的毁去了大半。
我要寿命何用,拿些寿数又如何!
凭什么,这些东西是宝贝,还是不能给世间人看的宝贝。
这根本,毫无用处。
这些人,都该死,让我满怀希望的,憧憬了三年。
三年。师父,你,若有来生,现在,你,会说话了吗?
那些古书上竟然说,说甚么,此界凭因果流转,无有轮回,说甚么,万物唯一。
怎么可能,但凡看过任何一本志怪话本的凡人都知道,世间要讲转世投胎。
怎么可能没有轮回。
季翎竟然自己写了好多有关轮回的话本子,她想让天下人看到所谓轮回。好似这样,天下就有轮回了。
可她。
又偏偏好真切的感受到了,世间,无轮回。
季翎每次抚摸那可以直接连接天道的覆雪令时,都希望那种同世界共呼吸的感觉,再真实点。
或者不要有感觉。
覆雪令。
是她师父司掌冰雪道后,用精神同世界呼应,把在天道下留下个人的印记生生扣了下来,用尽天材地宝,练就的法则宝具。
天道,向这宝具上的印记臣服,也向这个宝具的拥有者臣服。
只要拿着覆雪令,就可掌控冰雪道。
只要感悟覆雪令,就可,就可感受到煌煌威力里,掌印冰雪的那个女人的印记,从而,体会到那么些许女人的本真道韵。
冷清,孤高。
像一座纯洁的冰山,明明透亮,却因为高、大,远远看去,一路上世间的细碎的尘埃将其点点遮掩,竟被不能近观的旁人污为黑冰山。
人类怎会时常仰视入云的高山?
那些不敢近身的人,那些愚昧的世人眼里,那些,旁人。
不敢否认她存在的伟大,不敢直言她的存在,徒徒献上惶恐的畏惧与渺远的敬仰。
可季翎知道,师父她,不是这样的。这天道,留下的印记,多么的,刻板,这印记带的好多偏见,好似这个世界钦定她师父就是一个冰块一般。
可恨。
就跟普天之下的那些画像一样,单调无味,充满了作画人的自以为是,仿佛她师父,就是冻人的冰,无言的雪。
这般来算,那她算什么,算不冻人的冰?算不无言的雪?
算冰雪的化身留在人世的残霜?
算遗霜。
季翎已经越来越惶恐了。
她灵力越发浓厚,她越能掌控覆雪令,她越发能感受到,天道对她师父的污蔑。每当她受不住好重好重的思念去握那覆雪令时,那印记清晰得宛如就在她师父就在面前。
清晰得仿佛这个世界的师父,都全然只剩天道那里的那一点残余了。清晰的感受到,她的师父,司掌天道。
万物唯一。
那个天道,是个刽子手。
明明她师父已经死去了,却要在那一片玄玄妙的抑人空间,留下一个师父的那么一个单薄的、偏颇的、只能勉强解一解思念的印记,像是在处刑架上残了一幅画像,说她还活着。
来抑住自己遐想师父那一点点往生的可能。
何其残忍。
师父明明是浩大的明月,昭昭天下,明晰大方,温柔而有力,尽管无言,但会默默将世间的黑暗点亮。而不是天下人口中,旁些人眼里莫名其妙的雪、污冰。
季翎真的好惶恐,多到没有尽头的书,全都在否定。否定着世间有轮回,否定着人死可复生。她,又要接受一次她已经失去师父的事实了。
其实。季翎看见了好多,“延寿”秘法。
太多了。
甚至最简单的,只需要简简单单的同一个灵物接触就行。
凡体接灵物,便可染灵气。人怪来源大体如此便是如此,那些长得乱七八糟的人性,便是这样的来历。
可是人怪比凡人活得长多了。
季翎,恨自己。恨自己把要不要用一些杂余的秘法来延寿,这么艰难的问题,留给她师父去选。
她师父长了自己三百岁,整整三百岁啊,不至于一个延寿的法子都不知晓。最起码,不至于能延寿都不知道。
她那师父,向来不喜欢做选择题,索性就不做了。
季翎每每一想到这,想到自己有可能说服师父延寿,就痛到无言,整个人都黯淡下去只能勉强喑哑呢喃,生出好多好多的无力。
师父,你在去死的路上,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无妨。
季翎已经做好了决定。剩下的三百年,便在白山,同师父相守。
昨日又有一处好宴。
只要有好酒,在她眼里便是好宴。
可当季翎又尝到那个味道时,心中生了好多好多感慨,只因那味道好似师父的味道。
半年前,季翎时不时的在一些宴会上,尝到她师父惯做的口味。并非她师父学贯八大菜系,世间少有人能做出一般滋味。世间大厨何其多,只是技法,又有何难。
而是,那种食材本身的透彻,配上特有的辅料的清冽感,像她师父的手艺。
白山周遭有一种蘑菇,最能提食材本味。那种蘑菇虽然喜欢冰雪,但又不太受得住冰雪,多生长在冰雪交汇处。
蘑菇雪白,浑身无味。连带着,用它做辅料,能把一应味道都如冰雪煨熨过,极显食材本味。
仿佛饮冰,不冷的冰。
偏偏,厨道不喜这般霸道,但味道却又极为寡淡的调味做辅料。以至于,这个她师父顿顿都放的蘑菇,登不了大雅之堂。
至于寻常人家?
寻常人家要什么厨道,要甚么本味。
下入不了家常小菜。
人间毫无趣味,只有些许味道勉强追忆。只是,这些趣味不过如此,可有可无。
可当季翎让管事把厨师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并不是印象中那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
半年前她因为第一次尝到这个味道时,特意的想见一见厨子。
见何人解她相思。
却只是一个中年男子,神色间,以为这菜出了问题,惹了不喜欢。
季翎明白,这应是他那个初出茅庐的徒弟,替忙不过来的师傅做了小菜。这种畏缩得连自己做了这菜都不主动敢承认的人,一定不敢做猛提本味的菜送上仙人宴席。
这次季翎见到的是一个瘦小的,垂着头,大概一米来见,多出少许的小男孩。
看模样可能有了七岁,有些眼熟。
约莫,这般年纪的小男孩,都是瘦瘦小小的,又怕大人训话的样子,总是喜欢垂着头。
都长一个样子,所以也就眼熟了。
这小男孩身上穿的破烂衣服,倒是缝缝补补,没有捉襟见肘。
也仅此而已了。
衣裳不够他的身材,还遮不住小男孩的脚,裸露的手和脚腕子,都显出灰土色。同这个仙人宴会格格不入,也同他的师傅穿着,格格不入。
小男孩在破烂衣裳的衬托下,格外的瘦小。多半受了些苛待,
难怪,或许已经十来岁,只是看上去七岁罢了。
小男孩进来后,就自己找了个边角,安静的站着,把头低下去看地板,只敢用余光打量。却又不完全垂着头,而是静静的躲避着探寻的目光,垂着头打量着周围,飞快的探寻着别人,然后装作无事发生般静立。
可季翎分明看到这个小男孩,在发丝的遮掩下,悄悄的打量着自己。
季翎,感到一丝熟悉。
只不过,她师父不需要躲避。她师父是不顾别人探寻的目光,漠然的扫过所有人,确立周遭不过如此,随后视线便落在她身上了。
她的师父,没有任何人能相像。